西厢房的婢女端着熬好的雪蛤膏走进灵堂，打算劝劝二夫人回房里歇歇身子。可刚踏入灵堂，就见齐自语侧着头伏在棺椁上，嘴角溢着黑血，已然气绝身亡，还紧紧攥着路筱昔的手。
婢女双腿发软，手中的玉盏“啪嗒”一声摔在地上，转身喊道：“快来人啊！二夫人殁了！”
灵堂外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此起彼伏。
路波明闻讯赶来，看着这般人间惨剧，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路家可谓灾祸接踵而至，如今二夫人竟是用这种方式结束了性命。
灵堂很快被重新布置了一番，金丝楠木的棺椁旁边多了一口紫檀木棺。母子二人并排摆放，路波明一身素服，面容憔悴地坐在灵堂前，双眼无神地瞅着一片缟素。
路波明谋划大半生，曾富甲一方，曾暗握帝宫权柄呼风唤雨，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四个儿子死了三个，三位夫人亦是病的病死的死。偌大的路家，还得由他独自支撑……
忽而，他想起仅剩的那个小儿子。生母殁了，灵堂怎的不见这小子的人影？
“来人！”路波明厉声喝道。
路泽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老爷，您有何吩咐？”
“真儿呢？怎么没见到他？”
路泽愣了一下，连忙吩咐家丁们四下去找。一个个家丁回报，都没有找到四公子。
路波明眉头紧锁，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路筱真一向乖巧听话，对他母亲格外孝顺，如今竟然不见踪影。
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路波明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真儿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所以连夜逃走了！”
路泽闻言大惊失色，“老爷，您……您说什么？这……”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派人把他给我找回来！生死不论！”路波明怒吼道，眼中闪烁着几分疯狂。
路泽不敢怠慢，连忙应声退下，当即找了四个最得力的杀手，传达家主之令。目送这四人离开，路泽不免暗暗叫苦：四公子这番怕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云华客栈雅间内，齐自诺独自坐在桌旁。窗外，鹅毛大雪夹杂着寒风，肆虐着世间万物。虽至巳时，天色依旧阴沉昏暗，如同他的心情一般。
他将茶盏往案上一搁，上好的紫砂茶壶震了震，几滴茶水溅出，在茶案上晕染开来。他眉头紧锁，手中握着一张白帛，上面写着：路家二夫人及二公子暴毙，路家庄园摆设灵堂。
“路波明，这老匹夫……”齐自诺将白帛捏成一团，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心中却有几分伤感：没有想到，竟然连四妹也连累了进去……
齐自诺面色冷峻，白帛在他掌间化作一缕青烟。
他是亲眼看见路家的人将路筱川遗体带走的，如今大摆灵堂，却不提三公子，其中定有隐情。他越想越觉得可疑，当即决定亲自去路家庄园探探虚实。
路家庄园占地广阔，雕梁画栋，气派非凡。如今，庄园上上下下披麻戴孝，往日的奢华被一片缟素取代，在风雪中更显萧瑟。灵堂内，两具棺椁一大一小并排摆放。路波明一身素服，面容憔悴地坐在灵堂旁侧的大师椅上，老泪纵横，满面悲戚。
齐自诺踏入灵堂，看着眼前这般场景，心中冷笑：这老匹夫还真是演戏的一把好手。他走上前，拿起三炷香点燃，拜了三拜，扔下一沓纸钱。而后低声言道：“路兄，还请节哀顺变。”
路波明缓缓抬头，眼眶通红，声音沙哑道：“齐郡王，你来了……”
“路兄，二夫人和二公子为何会突然……”齐自诺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灵位和棺椁。
“唉，别提了，”路波明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天意弄人啊……昔儿突染恶疾，病情来势汹汹，不等医治就……他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也随我儿去了……”说到此处，他哽咽难言，仿佛悲痛欲绝。
齐自诺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言道：“齐某有一事想与路兄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路波明点点头，拄着一根螭龙木杖，一步一颤地领着齐自诺进了书房。
书房内冷冷清清，火塘里的火焰摇摇欲坠。路波明面色阴沉，双目红肿，俨然沉浸在丧妻丧子的悲痛中。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沙哑着声音说道：“让齐兄见笑了，路某家门不幸，遭此变故，实在是……唉！”
齐自诺自顾自地在软榻上坐下，直截了当地说道，“路兄，灵堂内怎么不见三公子的灵位呢？”
杀人凶手登堂入室已是荒唐，他竟然还毫不掩饰。路波明压下心中的怒火，幽幽言道：“齐兄，路某知道，我家川儿对不起你家宁儿，如今川儿已经不在了，这仇就此揭过了吧。”
“哦？”齐自诺又问：“我听说，小川这些年在你身边鞍前马后，你对他亦是宠爱有加。如今他再怎么作恶，也是你的骨肉，怎么连个棺椁灵位都没有？”
“唉！”路波明连连叹息，“他的生母身子弱，若是听了这等噩耗，怕是要去陪她的孩子。路某不得已，只能瞒着，还望齐兄体谅，不要将小川的事透露给其他人。”
“是么？”齐自诺根本不信路波明的一通鬼话，但是也懒得计较这些，还有更让他关心的事。他又言：“小川在你身边，耳提面命，亦是个孝子。”
路波明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连忙摆手，“孩子大了，由不得父母了！路某虽名为家主，其实路家的事早就放手给几个孩子了。唉！却没有想到……他们几个不争气啊！”
齐自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路波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得勉强维持着。
“路兄，”齐自诺突然开口，语气意味深长，“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明白。关于小川的事，我自会查清楚，希望他没有惹出别的祸端。”
路波明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无法开口。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昔儿的遗体是何人送回来的？”齐自诺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路波明愣了一下，目光闪烁，“这个……路某也不知情，听说守门小厮说那人放下遗躯就离开了。路某当时只顾着伤心，亦未追出去寻那人……”
“哦？那还真是奇怪了。”齐自诺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怎么没见到真儿？他母亲过世，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守灵吗？”
路波明面色不变，淡淡道：“真儿昨夜就离开郡都，回泫水镇去了，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
路波明说得越是理所当然，齐自诺越是不信。当然，他没有必要在此纠缠，便随便扯了个由头谢绝了午宴，离开了庄园。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刮在脸上。路筱真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大氅，试图保住身上不多的暖意。苍泽郡的冬夜，静谧得可怕，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更显凄凉。
“四公子，这雪越下越大了，咱们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吧。”一个侍卫搓着手，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
“是啊，四公子，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吧，天亮了再想办法买几只缇鹿。”另一名侍卫附和道。
路筱真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必了，抓紧赶路吧。我是一刻也不想在苍泽郡待了。”
他加快了脚步。一行人借着雪地的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待辰时刚至，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鹿蹄声。
四只高大的缇鹿来势汹汹，骤然停在路筱真一行人面前，扬起一阵雪雾。鹿上的人翻身落地，为首一人上前一步，抱拳道：“四公子，家主有令，请您速速回庄！”
路筱真认出这几人，都是父亲手下最得力的心腹，个个修为高深，可谓冷面杀手。他心中疑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为首那人压低声音，语气沉重地说道：“二夫人殁了。”
“什么？！”路筱真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几步，险些跌倒，身边的两个侍卫连忙扶住他。
路筱真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母亲……怎么会……”
“唉，”那人叹了口气，简单道，“二夫人悲伤过度。四公子，您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吧，家主正等着您呢。”
路筱真心乱如麻，一时不该作如何应对。
“四公子，请速速与属下乘鹿归庄吧。”另一人见他迟迟不动，忍不住催促道。
路筱真稳了稳心神，仔细看了几眼这四人的装束，心中更加不安。
“四公子，您这是要违抗家主之令吗？”为首那人见路筱真神色犹豫，语气也变得冷漠起来。
路筱真连忙言道：“非也，我只是想问问，我母亲究竟是怎么去世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公子回庄后，自然就知道了。”
这时，一名侍卫很贴心地为路筱真拢上貂裘大氅，借机伏在耳边低声言道：“四公子，属下见这四人来意不善，还是不要听他们的。”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那四人听见，脸色皆是一变，纷纷拔出佩剑，将路筱真和他的侍卫团团围住。
“看来，属下是猜对了。”三名侍卫立即挡在路筱真身前，同样拔出佩剑。
见此般情形，路筱真反而冷静下来，眸中露出寒意，缓缓道，“你们究竟是来接我回去的，还是来杀人灭口的？”
为首那人亦不隐瞒，“四公子若愿意回去，属下自然是来接四公子的。若是不愿，那属下只好得罪了！”
漫天风雪中，剑影剑意交错，星辉杀气四溢。
路筱真到底年轻，侍卫们的修为亦远远不及经验丰富的杀手。三名侍卫护着路筱真且战且退，但无奈对方攻势如同狂风暴雨，毫无喘息之机。侍卫们的身上已被剑气所伤，鲜血染红了雪地，但他们依然拼死护着路筱真。
一名侍卫躲闪不及，被一剑刺心，鲜血喷涌而出，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路筱真目眦欲裂，悲愤交加，手中的玉扇舞动得更加凌厉，情急之间竟凝聚了一道天罡之气，北斗星辉熠熠烁烁。
杀手们大感意外，暗道：果然是齐氏血脉，愈战愈强！所以，更不能留力，必须速战速决！
杀手们四剑合意，漫漫星辉化作一柄巨剑，斩向路筱真的胸口。路筱真哪见过这般气势，慌乱中只能举扇相挡。眼见他躲避不及，另一名侍卫扑上去生吃了这道剑意，身体竟被劈成两半。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巨剑余势未尽，仅剩的一名侍卫拼尽全力推开他，亦倒在剑意下。
路筱真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心道今日不仅自己送命在此，还连累了三个忠心的好兄弟。
正当绝望之时，一道银色的闪电从天而降，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嘹唳，四个杀手被澎湃的星辉震翻在地。一只巨大的乌雕俯冲而下，锋利的爪子抓起一人高高摔下，只听惨叫一声，那人的胸膛被利爪撕开，鲜血喷涌而出，落在地上就断了气。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几声霹雳在雪地上响起，剩下的三个杀手已经化成一堆血肉。
路筱真看着眼前这电光石火般的场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乌雕上跃下一人，竟是齐自诺！
齐自诺敛了掌间的天罡之气，走到路筱真面前，目光冰冷地扫过，问道：“你没事吧？”
路筱真这才回过神来，劫后余生并无半分欣喜，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号啕大哭，“舅舅，他们说，我母亲……她也不在了……”
齐自诺眉头微蹙，瞧这孩子哭得甚是伤心，不似作假，“你为何不为你的母亲和二哥守灵？”
“守灵？”路筱真哭道：“我回去做什么？能让母亲和二哥活过来吗？我父亲的心里面，只有路筱川，我要是回去，恐怕只有一死！”
齐自诺微叹，眼底闪过一丝怜悯，路波明偏袒三房，这在他意料之中。但是，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我问你……”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二哥在临死前，有没有交给你什么重要的物什？所以你才连夜离开庄园，是不是？须得实话实说！”
路筱真大震，猛地抬头看向齐自诺，噙满泪水的双眼尽是不敢置信，“三舅，您在说什么？”
“你说呢？”齐自诺冷冷地反问道。
“原来，你们终究都是一样的！在你们眼里，亲情血脉一文不值……”路筱真绝望地闭上双眼，喃喃道：“舅舅若是认为我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尽管拿去，真儿的命不值钱。”
路筱真已是一心求死，仰着头，闭着眼，只想追上黄泉路上的母亲与二哥。
齐自诺却犹豫了。
路筱真与齐予宁同岁，都是天真烂漫的少年，甚至眉眼间亦有几分相似，是他嫡亲的外甥，是妹妹仅存的骨肉……
齐自诺暗叹一息，将路筱真从雪地里扶起来，“今日我虽帮你除掉了这几个杂碎，但你父亲不会就此罢休，我是担心你身上若带着什么危险的东西，恐怕也逃不远。如果没有，那便最好。”他顿了顿，将一旁的乌雕牵过来交到路筱真的手里，“你打算去哪里？”
路筱真捏着缰绳，嚅嚅言道：“母亲让我去找巍先生，五妹也在他那里。”
“如此也好。”世界虽大，安身之所却少。齐自诺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便将路筱真扶上乌雕，“从此以后，你便跟随巍先生在世外隐居，远离世间恩怨，也算不枉我与你母亲兄妹一场。”
“嗯。”路筱真望着齐自诺，本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又想劝舅舅收手，终究化作一句道别，“舅舅，我走了。”
齐自诺目送乌雕振翅高飞，最终隐没在铅云翻滚的高空中。他见雪地里还有四只高大的缇鹿，便随意选了一只，翻身跃上鹿背，朝郡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行至半路，一只血燕穿透风雪，落在他的肩头。
齐自诺取下油纸包裹的白帛，展开一看，是玲珑传来的消息。信中写道，她在南郊别苑发现了一座新坟，坟的主人乃是平菡柔，碑文上刻着的死亡日期，正是平氏灭门的那一夜。
齐自诺握着白帛的手猛然收紧，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他居然忽视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平家的传家宝，神器斩心刀，至今下落不明！
他立刻驱使缇鹿赶往南郊别苑，而后命玲珑掘坟寻刀。
墓中仅有一具锦缎包裹的女子遗躯。
齐自诺又令玲珑放火烧苑。烈火熊熊将整座别苑焚烧殆尽，灰烬间却依然没有找到斩心刀的踪影。
齐自诺望着眼前的断壁残垣，想到某种可能：平家的长子平菡林，或许还活着！
想到此处，他沉声言道：“玲珑，你即刻去寻找平菡林，斩心刀应该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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