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公子无须如此客套,”影刃摆了摆手,带着几分歉意,道:“我兄妹二人依师令离开淬刃崖,誓保公子周全。奈何力有不逮,反令公子屡次身陷囹圄,受了许多苦,实乃我之过也……”
一侧,影魅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轻声道:“烈公子,先喝碗粥吧!都怪我们修为平庸,又疏忽大意,唉!幸好你的两只小灵兽聪明伶俐,这才没有出大的差错……”
烈如秋接过粥碗,一饮而尽,暖意直透心脾。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随即蹭入他怀中,用它们那稚嫩的小脑袋亲昵地磨蹭着,低吟轻唤,身后的大尾巴更是摇摆得欢快无比。
“影大哥,小魅,你们千万别这么说!”烈如秋面上虽带疲惫,却难掩真挚的笑意,“若非二位及时援手,我恐怕早已成那冰天雪地中的一尊雕像了。”他叹了叹,捧起一对小灵兽,笑道:“果然是你们震开了禁制吗?以后呀,一定让你们撒开了吃肉!哈哈哈……”
凛陌镇的天总是灰蒙蒙的,风挟着残雪打着旋儿,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着这方天地。
这些日子,陌青啸一直住在这座极北小镇,他从暗影森林唤来几个得力的仆从,加上栱桐和桫椤二人,在苍泽郡四处打探消息,虽见烈如秋几番身陷囹圄,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这天公孙雴云出现在玄冰岩,山崩地裂的声势让整个小镇都在战栗,他亦暗暗心惊,事态竟已发展到如此地步。
晚膳时分,神魂来到他居住的客栈,更让他受宠若惊。“尊上,您有何吩咐?”
神魂幻化成沐天落的模样,戴着鬼面玉倛,一袭玄色锦衣,上绣金线云纹,语气仍是那般清淡疏离。“你知道此刻烈如秋在何处吧?”
“属下知道,圣使与影刃兄妹在凌天行的私宅。”陌青啸恭谨地问道:“圣使受了寒息,身体状况不太好,是否需要属下带他回暗影森林静养?”
“不必。你即刻去寻他,将苍泽郡发生的事说与他听。”
“啊?”陌青啸心下暗道:现在就让烈如秋知道那些糟心事,会不会适得其反……
神魂似是看出他的担忧,淡淡道:“他曾对本君言道,要亲眼看看这场闹剧有怎样的结局。如今闹剧该落幕了,作为公正的旁观者,你的话,他会信。”
“是!属下领命!”
神魂离开后,陌青啸拢了拢身上单薄的绒袄,踏着风雪进了凌天行的私宅。才进内屋,便见烈如秋斜倚在软榻上,面色苍白,眉宇间倦色难掩,较之先前在郡都相见时,更显消瘦了几分。
乍然见到风尘仆仆的陌青啸,他眼中一亮,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陌青啸快步上前按住。
“圣使不必多礼,你伤势未愈,好生歇着便是。” 陌青啸解下绒袄,在软榻边席地而坐,心中对他的圣使心疼不已。
烈如秋望着陌青啸的神情,心头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问道:“你怎么会在凛陌镇?为何没有回暗影森林?”
陌青啸垂眸沉吟,好是纠结如何措辞,最终还是缓缓开口,将苍泽郡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娓娓道来。自平菡杋命丧玄冰岩,到凌霄宫灭门,再到平氏一族覆灭,最终祸及路氏骨肉相残,一场围绕天君圣物掀起的腥风血雨,事无巨细,毫无保留地告知了烈如秋。
随着陌青啸的讲述,烈如秋的眼神越来越沉,脸色也愈发苍白,几近透明。他从未想过,自己一时轻狂,竟会成为这场浩劫的导火索。他身处漩涡中心,却对残酷的真相一无所知。
“都是我的错……”烈如秋怔怔地看着跳动的火苗,那火光仿佛灼烧着他的心,“我不该……”可是,此刻后悔又有何用?已有多少无辜之人被卷入这场灾祸?皆是因为那块破石头!
他猛地一声怒喝:“出去!你们都出去!”
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不明所以。陌青啸心中暗道不好:果然!圣使心性纯良,如何承受得住这般打击?他拉住烈如秋的衣袖,劝慰道:“圣使,你万万不必自责……”
烈如秋一把推开他,厉声道:“你们先出去!我要见一个人!”
“哦!”陌青啸是何等机灵,立刻起身,还不忘拉扯着满面错愕的影刃兄妹,压低声音道:“听他的,我们先出去。圣使不会有事的。走走走……”
待屋内只剩他一人,烈如秋从怀里摸出藏霜,取出断舍石,竭力凝聚心神,将神识落在石上的符纹,顿觉光影变幻,眨眼便至一片芳草萋萋的草甸。
他踉跄着站起身,心头怒火翻涌,忍不住怒吼道:“沐天落!你给我出来!滚出来呀!你躲着不见人,算是什么事?”这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却只余寂静,半点回音也无。
烈如秋想起那处四面绝壁、藤蔓垂落的断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寻去。行了半刻钟,却发现自己在参天的树林中迷了路。他既气又恼,倚着粗壮的树干滑坐在地,喃喃道:“当初你将黑玉扳指交给我的时候,明明说过,能认出圣物符纹的人不多,恰好他们都不会为难我。可如今倒好,竟像是全天下的人都认识这劳什子石头!要不是……”
他说到此处,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双手掩面,“我不信你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你的神魂来去自由,可以幻化成世间万物,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可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你竟然让陌青啸冷眼旁观,从郡都到凛陌郡……你他妈的现在是没脸见人了吗?!”
“你是在找我?” 一个清冷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过来,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烈如秋放下双手抬眼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面前,雪绫兜在头上垂在肩后,脸上戴着仙人玉倛,一袭华贵的玄色长衫衣袂飘逸,腰间系着金绦丝缕,整个人散着金光霞气。
“天落!”烈如秋唤了一声,脱口言道:“你怎么还是这般模样,没道理啊!”
一经见到本尊,烈如秋顿时忘了滔天的怒火,忍不住暗自叨叨着:距离上次见到他,已有半月。外界一日,断舍石内是一百天。算起来已有四年多了,怎么一点都没见他长个子?看不见容貌也就罢了,身子还是少年模样。莫非……
他心里一个“咯噔”,猛地站起身,却不想脚下虚浮,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他伸手就要抓住沐天落,不料指尖刚刚触及,那人便化成了虚影。烈如秋一手抓空,眼见就要摔个狗啃泥,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软垫,恰好让他扑在上面。
摔一跤倒是次要,那浑小子居然打发神魂来糊弄自己,滔滔怒火卷土重来,烈如秋撑起身子在软垫上坐正,斥道:“你来作甚么?他呢?”
神魂飘开数丈,重新凝聚成形,不紧不慢地言道:“沐天落正是修行的要紧时刻,不能来见你。你有什么话对我说是一样的。”
“呵!修行,倒是个好理由!”烈如秋嗤之以鼻,转而瞪着神魂,毫不客气地喝道:“你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你明明可以阻止的!”
“阻止什么?本君为什么要阻止?” 神魂冷冷言道:“天道昭昭,因果报应。他们既然选择了贪婪,就应该承受相应的代价,这一切,皆是他们咎由自取。”
“什么屁话!” 烈如秋早就领略到神魂的冷血无情,却不料神魂的态度再一次刷新他的认知,“这就是你所谓的‘天道’吗?为君者,理当引人向善,哪似你这般诱人入魔?难怪岚先生把你看作灭世的煞星,果然有几分道理!沐天落专注修行也就罢了,你在世间来去自由,只需小小手段便可阻止这场腥风血雨,你却作壁上观,眼看众多无辜的人命丧黄泉!你枉为天君圣主!”
“呵呵……” 神魂冷笑数声,眼底的星海翻起波澜,“烈如秋,你莫不是忘了?帝宫夺位,玉灵山灭族,浵江水患,生灵涂炭……彼时,悬镜崖主在做什么?难道他没有能力平息这些灾祸吗?他岂非亦是一样,将苍生看作蝼蚁浮尘,他又高明到哪里去?!本君清肃人族奸佞,臣服北冥妖族,给浵江百姓重生的机会,悬镜崖主可曾有过这等伟业?再则,你曾口口声声说要辅佐沐天落,你亦表明想要目睹这场闹剧的结局,是因为结局太过残酷不如你的意?还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尽力?所以,本君不得不再说一次,沐天落终是错看了你!区区一介凡夫俗子,只看得见膝前一尺土!”
“我……” 烈如秋一时语塞。
是啊,岚先生同样是冷眼旁观天下祸乱频生……
而且,他确实没有尽力。莫说他此刻没有恢复修为,那不是借口。因为就算是修行,他也没有全力以赴……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向沐天落大吼大叫呢?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
烈如秋的身体晃了晃,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他踉踉跄跄地来到草甸中央,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断舍石。
回到温暖的屋里,炭火烧得正旺,烈如秋抱膝坐在火塘边,只觉周身冰冷刺骨。
这些日子里,他一直认为自己对周遭的一切无能为力,却恰恰忘了,他拥有世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天石,甚至不止一枚,他还有两只灵力绝顶忠心无二的灵兽傍身。他非但没有绝处逢生,凭借绝境激发潜力恢复修为,还十分窝囊地自暴自弃……
正当他懊悔自责时,门外传来一声:“小师弟!”
烈如秋心头一震,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四师姐!
他慌忙起身,尽力掩去满面倦容,拉开了房门。
烈如晓身穿靛蓝色的烈焰庄弟子服,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眉宇间愁云惨淡,脸色憔悴了许多。
“师姐……”烈如秋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见到亲人,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委屈。他多想如儿时那般扑到师姐怀里,将这段时间的遭遇和委屈向师姐倾诉……
可是,他不能。
烈如晓瞧着小师弟形容消瘦,眼窝深陷,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一时泛起几分心酸,强压下满腔的悲愤,随他进了屋。
两人在火塘边坐下,烈如秋提起水壶就要泡茶,烈如晓突然开口,“你为何要杀害凌师兄?”
烈如秋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师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害凌师兄?”
“凌师兄死于炽息,胸口有明显烈焰灼烧的痕迹。在凛陌镇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除了你我,烈焰庄还有其他人来过吗?”烈如晓死死地盯着烈如秋,语气变得愈发尖锐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烈如秋徒劳地否定着,却无法言明真相。所有的辩解,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凌天行是师姐的未婚夫,是她一心想要托付终身的人。而如今,因为一枚天君圣物,凌天行亦不幸卷入其中。
虽非他亲手所杀,却是因他之过啊!
“师姐,我……”眼泪夺眶而出,烈如秋无力地跪倒在烈如晓面前,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烈如晓悲怒交加,只怨当初在太岳山时没有及时将小师弟拉回正途,以致他在邪路上越走越远。想到这里,她厉声喝道,“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烈如晓看着跪在面前的烈如秋,心中五味杂陈。她无法相信,那个平日里总是笑嘻嘻地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师姐最好了”的小师弟,竟然会变成祸乱天下的魔头!
“起来!”烈如晓怒喝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你不要再叫我师姐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弟!今日,我要替先生清理门户!”
烈如秋泪眼婆娑,只觉悔不当初,一心想着若是死在师姐手上,也算是一种赎罪。
眼见烈如晓掌心凝聚冰晶,生猛的寒息竟将火塘内熊熊烈火扑灭,一旁的两只小灵兽“嗖”地跃到烈如秋面前,却被一手一只捏住了咽喉,未及反应,竟是被烈如秋扔进了断舍石小世界。
寒气绕上烈如秋的脖颈,很快凝结了一层冰霜,烈如秋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从头至脚弥漫着刺骨的寒意。
“师姐,对不起……”烈如秋艰难地开口,声音断断续续,“都是,是我的,错……”
烈如秋一心赴死,烈如晓亦没有求生之意,任寒息在两人身上肆虐,眼见师姐弟两人就要化成两尊冰雕,房门被人撞开,只听影魅大吼一声:“住手!”
影刃兄妹破门而入,手中轮刀星辉闪亮,瞬间破开冰晶,再点燃火塘的炭火,为二人驱除寒息。
师姐弟二人很快苏醒过来,烈如秋幽幽言道:“你们为何要救我?都是我的错……”
影魅当即打断他,“杀害凌天行的人,明明是路筱川!你为什么不解释?而且,凌天行差一点就要了你的性命,你给她解释呀!”
“你说什么?”烈如晓先是一惊,待看清说话人的模样,不由冷笑道:“原来是你!没想到,御剑大师座下的弟子亦会为情所困,不惜信口雌黄!路家的人,怎么能修习我烈焰庄的炽息?”
“你以为全天下只有烈焰庄修习炽息吗?帝宫司马氏,家传修习日煦,你不知道吗?”影魅冷哼一声。
“所以呢?烈如秋不是司马家的后代吗?”
影魅竟不知这女子似是认死理的人,急道:“路筱川的生母鸾夫人,真名司马子姝,其兄乃是帝宫先锋营之乱中被斩首的司马子义。你说,路筱川算不算帝宫血脉?”
“司马子姝?”烈如晓愣住,眼中闪过几分疑惑,“她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
“她并没有死于先锋营之乱,”这时,陌青啸走进屋,对着烈如晓恭谨行礼,十分客气地说道:“烈师姐,小弟这厢有礼了!”
“陌青啸?”烈如晓更加诧异,“你怎么也在这里?”
陌青啸叹了口气,说道:“烈师姐,恕小弟唐突!有关凌天行的事情,经过是这般的。”他便将在凛陌镇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述说了一番。
烈如晓如遭五雷轰顶,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都瘫在地上。
凌天行,凌霄宫的大弟子,是旁人口中称颂的正人君子,温润如玉、智勇双全,曾被凌燕归称赞为世间难得的瑰宝,竟然……
烈如晓眼前浮现出凌天行的一颦一笑,那般优雅从容,举手投足都透着儒雅的气度,让人心生欢喜。他总是人群中最耀眼却也最不张扬的存在,如同温润内敛的美玉,静静散发着光华。
她曾倾慕于他的温和,赞赏他待人如沐春风,可如今,真相却如一把利刃,狠狠刺穿了她的心。
原来,这一切都是虚伪的表象!他竟是这般卑鄙无耻之徒!
为了夺取天石,他陷害同门,勾结外人,致使师门被灭,甚至还要杀害小师弟!
烈如晓只觉天旋地转,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险些昏厥过去。
影魅见状,连忙上前扶住烈如晓,关切道:“烈姐姐……”
烈如晓缓了缓,一把推开影魅,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目光呆滞地望着烈如秋,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烈如秋低着头不敢回答,他知道,师姐问的不是凌天行的死,而是因天石而引发的这场浩劫。
“你为什么要用天石来试探人心?你知不知道,只因为你的轻狂,凌霄宫和平氏一族都惨遭灭门,成百上千的性命化作冤魂!若无那天大的诱惑,太平的苍泽郡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烈如晓声音嘶哑地骂道,眼神空洞,“你忘记了先生的教诲,忘记了我烈焰庄的祖训!我且不问你是如何得到天石的,也不与你计较驱驭阴尸修习邪道。我和师兄们原本都以为你是不屑权谋的,甚至不愿表明身份入主帝宫,却不料你竟以天石为饵,玩弄天下人心。我烈焰庄,一贯以仁义为先,你却如此冷血无情,你愧对师门!枉为烈焰庄弟子!”
师姐的怒骂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烈如秋的心口上。可是,大错已然铸成,“愧对师门”四个字实在是太过轻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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