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姑娘，紫燕缘的糕点出了些差错。”一道声响从螺钿花鸟纹屏风外传来。
“啊！”
林语蝶惊诧间忘了发丝还搁洛笙手心攥着，猛然起身，脸上还映有红晕。所幸是洛笙修为高深，在她动作之前就放了手，不然又要哀嚎连天了。
还得洛笙来哄。
但洛笙刚梳理好的头发再次散落开来，林语蝶一时慌乱，不得不伸出双手将阻挡视线的发丝抓到脖后。
四目凝视，洛笙云淡风轻，林语蝶双手高举抱头？
洛笙觉得林语蝶的姿势已经不是呆愣，而是进化到，额，一种先天性智力短缺，她真心为这种冒犯的想法感到抱歉。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了，只能听见外界淅淅沥沥的雨滴坠地而产生的青石声。执素还在屏风外等回复，俩人在这里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想起刚才那夏雨中傲然绽放的菡萏，以超然的生命力多留存于世几个月。可似乎在过往的几月间，洛笙还没有来得及细瞧其肥瘦就要凋敝了。已然是翠盖翻飞叶渐稀，珠落声声寒，残红点点照清池。虽然微风疏而不骤，夏日长而未衰。
观林语蝶扭捏的神态，最终还是由洛笙先开了口，她总是自嘲糊涂但又是能明白很多事情。
洛笙用手背拍拍语蝶的侧腹，“赶快去吧，执素还在外面等你呢，再不回话，怕是又要被你母亲发现在这里偷懒了。”
“洛姐姐又吓唬我，阿母要是知道我与洛姐姐在一块定会很开心的。”林语蝶抓住洛笙于空中慢悠悠浮动的手。
“行啦，行啦，还贫嘴。”
洛笙毫不留情地从温软中抽回自己的手，小姑娘什么揍性，老是伸爪爪可真是的。
林语蝶也未有反应，憨傻地笑道，“那洛姐姐坐着等我一会，我去问问执素怎么个事。”
“快去快回昂。”
小姑娘行事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这份叮嘱怕是长对翅膀也追不上她飒飒的步伐。
洛笙端起手边的茶杯，看向园中，夏天的雨，很少会见到如此般澍雨样，几多是轰然雷暴、雨横风狂，仿佛上天刻意地在宣泄过溢的不满。当然，她早已坦言，她对雨情有独钟，除去太阳雨等特殊雨况，与那些缠绵悱恻、若隐若现的微雨相比，她更倾心于那些如雷霆万钧、波澜壮阔的狂风骤雨。她是认为，这样的雨有着天地间的豪迈和气势，带着对于一切的不羁与自由，仿佛能够不管束缚肆意妄为，但这种简单的感触其实没有办法去阐述她为何喜爱阑风伏雨。
她只能通过对于不喜蒙蒙细雨的具体描述，不断反刍来延伸到暴雨的具体感受，似乎她那埋藏的内心就是这样想的。可是暴雨作为单一事件的外界情感载体，洛笙在内心的驱使下，能够无所事事地感时伤秋，去说喜欢它。
一旦把它置放进另一事件，那是迷迷胧胧的记忆早期，洛笙下地帮忙，夏天太阳太烈，必须不断浇水来避免玉米叶片烧焉，不然会出现不少空穗少穗的现象，都会让玉米减产，虽然亏不了几个钱，谷物太贱。浇水也是门辛苦活，特别是遇上大旱情，白日做完工，仍要枯坐一晚上熬个通宵，躺在竹条编织的凉席上，燥热、黏腻，似黢黑的夜晚般寂静。若是下了暴雨，能够将地浇透，可也要在做完工后下地去扶苗，更扰人的是，整个田地会变得跟泥沼一般，而水会滋生非常多非常多的蚊虫，泥土干裂在小腿上，而趾缝里永远填塞着肮脏。值得一说的是农村的蚊子叮人是疼的也实属奇怪，睡一觉，包消后，会成个殷红殷红的小疙瘩，浑身上下几十个，丝丝痒痒的。
所以洛笙喜欢眼前的雨，缘由是比以往更加客观、饱含爱意的。
哎，天道包含人道，可天道一旦存在意志，终究是落了和人道一样的境遇，生活如此混沌难辨，有着那么多的未知，令人可怜。
茶香在雨中愈发显得清幽，感受着这份宁静与和谐，给思考带来清明。茶杯里的常常是花茶，洛笙不太清楚是使用什么花泡的，每次来西梁公府的茶饮并不相同，也没有特意向林语蝶询问。
茶汤淡黄清澈，浅浅呷一口，口感清新，轻柔、舒缓的果香，带有一点淡淡的花香和甜味。
桃花茶？还应加了些蜂蜜。
洛笙有点纳罕。
现今已是七月份，三月为采摘的最佳时节，当然除去桃花和蜂蜜，加入柠檬、百合或是冬瓜也是极好的。按道理来说，虽然上蓟国无论男女皆有簪花媲美的传统，亦有与爱人、师友间赠花的习俗，可这种不太名贵的桃花干不太会有人保存，毕竟来年轻易就可寻到。
心中欢喜微微荡漾，又呷了一口，这可真不是洛笙又开始，啊，苍天呐，然后低回不已，只是太无聊了不知干啥而已。
对于她来说，桃花茶终究是不符合胃口的，偶尔换个味道也是不错。
或许明年再酿一次桃花白芷酒？
洛笙细想了一下，上次大概是在五年前，就酿了五斤，还送人了两斤。因着一个月的酿造开封后，在常温只能保存两到三天，收纳进芥子空间又少了许多趣味，便没有酿多少。
只是那个白芷的味？嗯～洛笙不太好说。
放下茶杯，茶水中的杂质起起伏伏，她不太会喝茶，虽然自己在家中常会酿些酒来喝，可茶酒等各种饮品对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洛笙起身向外走去，林语蝶处理的有些慢了。这不是嫌弃林语蝶少不更事，终究是大户人家，只是在自己面前表现得稚嫩些，涉及自己的事尤为关切。
出了门，天阴着，可也比屋内透亮，停滞几息，眼睛慢慢从晕黑中缓了过来。
不远处的亭子采用红木作为主要建材，顶部由翠绿的琉璃瓦覆盖，瓦片排列紧密，以防雨水渗透。亭子的屋檐向外延伸，形成飞檐，檐角翘起，正脊两端装饰有吻兽，或是上蓟国南部有名的凶兽。每角却悬挂有风铃，于雨下，随风轻摇，清脆悦耳。林语蝶安坐其中，亭内桌子由整块青白玉雕琢而成，平滑如镜，四周边缘刻有细致的莲花瓣图案，桌腿雕刻成莲花茎状。执素今儿身着的是鹅黄色软烟罗金丝腊梅暗绣曳地裙，落一身位，候在一旁。桌上放着的该是粉漆缠枝三层宴盒，墨染油伞抵在刷有桐油的红柱上。地上还跪着一个粗布麻衣的壮汉，衣物紧粘着身，似要炸开，深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语蝶一见到洛笙的身影，举高手摇起来，和风铃一样的幅动。
洛笙漫步而行，没有展开灵气，细雨如丝，任由其轻轻洒在面颊，视线因水点的袭击变得干涩，仿佛一生的潮湿降落在身上。
壮汉就双膝跪在亭口，见洛笙前来，忙不慌地用膝盖挪动出入口的空间，水渍的阴影和泥泞的肮脏完整的表露，应该是林语蝶不忍壮汉跪在外边淋雨，才让其进来的。
林语蝶已从石凳上站起，眉头微蹙，身躯靠上来，抖散洛笙衣物的潮水。
“洛姐姐怎不打个伞过来，身上都要湿透了。”少女的语气中充满埋怨。
又转过身去吩咐执素，“去帮我给洛姐姐拿个毯子，生病可磨人了。”
执素双手搁于小腹，面容肃穆。
“好的，小姐。”
“不用麻烦了。”
洛笙挥挥手，引动灵气震开水汽，牵着林语蝶坐了下来，小姑娘手心的温度热烘烘的。
“执素也坐下来吧。”洛笙再道。
“是。”执素颔首。
林语蝶没有反应，而是抽开食盒最下层，眼神黯然，语气懦懦的。“今天也是倒霉，怕是吃不成糕点了。”
这层不知是什么，用的独立瓷器包装，低下铺有冰块，估计安然无恙。洛笙抽出第一层，只遗落了一两个琼叶糕和蜜煎樱桃，垫着的油纸都不见了，中间的软酪和透花滋倒是还能闲情地安枕绿叶。
这时候总是不太好说就这样吃的，小姑娘可悲伤嘞。
洛笙捏捏林语蝶脸上的肉，“要不要尝尝你洛姐姐酿的酒？”
“好啊！好啊！”
林语蝶霎时来了性子，目光炯炯，闪着俏皮，压不住嘴角的弯。
“洛姐姐小气，老是以我年岁尚小为由，不肯让我畅饮。今日怎得姐姐大发慈悲？我定要一饱口福。”
洛笙笑笑无言。
“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索唤吧。”
林语蝶哼唧一声，“依照八年前夏侯相颁布的律法，自然是递交官府处理。”
“罚款赔偿？”
“当然啦，按律例，责令赔偿相应财物，以弥补损失。”林语蝶拽着洛笙的手前后晃荡。
洛笙注意到壮汉激得抬头，但还是落下了。
“相较于以前，夏侯相新颁布的律法已经很仁慈了。要是以往要按律判笞刑，以正其罪的。”
壮汉止不住战栗，终究没说什么。
“你有何要说的？”洛笙直截了当地问道。
“小人无话可说，小人认罪。”壮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语气沉闷憨厚。
“不用磕头，不用磕头。站起来讲吧，让我听听你想说什么。”
壮汉畏缩地抬起头，洛笙给了个放心的眼神，也就颤微地爬起来。
“俺家那地儿，丰邑坊的，俺爹五个月前就走了，俺娘也改嫁了。俺虽说跟着娘一块儿过去，可那哪是俺的家啊？俺爹那头的婆娘，哪能真心待见俺呢。今儿个又撞上这该死的白日鬼，偷了俺该送的糕点，这贼子就像那躲在暗处的老鼠，悄无声息地啃坏俺这吃饭的差事，这不是要俺的命嘛！”
壮汉说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一脸的绝望和无助。他那粗犷的面容上，雨水和着泥水，更显出几分凄凉。
“俺娘在家里头本就过得憋屈，俺这一闹，更是给她心里添堵。俺这做儿子的，真是不孝到家了，怕是要把俺娘往绝路上推啊！俺这是造了哪门子孽，遇到这等糟心事，让俺怎么有脸去见俺娘？”
洛笙看向林语蝶，感情牌打的非常奏效，语蝶抿着嘴，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按照国法，你这事儿是要赔偿的，你是否有打算？”林语蝶不忍壮汉的悲惨境况，其字字衷情，发自肺腑。
壮汉抹了一把脸，带有迷茫，“俺...俺也不知道咋办。家里头那点积蓄，都给俺爹办后事了。俺娘嫁过去，俺也不想给她添麻烦。这糕点的钱，俺...俺只能慢慢还。”
林语蝶显然预料到答案，回首问执素，“府里边可有劳力的差事？”
执素坐得板正，声音平和而清晰，“西梁公府之内，人来人往，事务繁杂，每一项安排却都井然有序，各得其所。然而，府外的雇工所索酬金，往往较府中仆役为多，此乃外界市价之常情。在众多的劳作之中，宣直门大街上的甜水担送之职，以其合理之待遇和所需之劳力，显得尤为合适。”
林语蝶听了这个建议觉着不错，也符合规矩，眼眸一转，朝向洛笙唧唧喳喳地笑道，“洛姐姐觉得如何？”
“你酌情决定即可。”洛姐姐语气寡淡，心里却是满意。
“你可有异议？”语蝶辞严气正，终归是大户人家。
壮汉扑通一跪，磕了一头“，小人，谢大人开恩！”
“是洛姐姐心善，此般便责你就担一月的挑水汉，以还前愆！任职期间，工资待遇一律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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