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替你守……”凌华神情坚毅,斩钉截铁地。
裴夜月有一瞬间的恍惚,稍后平静的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欣慰的望着帐外的银袍小将,“凌华,我们俩风风雨雨走过十九载岁月,你还不了解我吗?”
凌华心里“咯噔”一下,却又听她道,“我两日后要回京一趟,你可还记得?估摸着会在腊八前赶回辽城,到时这辽城中的事务,还需要你替我管管了。”
“主子,”凌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平安归来……”
裴夜月又喝了一口酒,“到我启程那日再说也不迟,夜深了,早些休息,我便不与你多唠了!”
……
凌华心里一直对裴夜月充满了敬佩。她自小便以保护裴二小姐为使命,后来裴夜月承袭父志,她也一路追随。
幼时她常常以为这只是因为要听从父亲的嘱咐,直到她第一次随裴夜月上战场,第一次杀了人,第一次为天元国夺回失去的城池,她才明白何为理想,何为抱负。
那年,摽梅平原绿野千里,水草丰肥,楼兰人趁着天时地利,举兵十万攻向西北边塞。
黑云压城,烽火狼烟。
裴夜月还不是如今的朝中新贵夜王,只是一个小小的千夫长。那时,在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中,凌华都曾向如今这般,站在月光下,陪着稚气未脱的裴二小姐与自我作对抗。
她的身份不会因她是一个女子而受限。她有幸得到改变一生的机会,断不会白白浪费。
三年以来,当年清冷温柔的裴二小姐已经蜕变成杀伐果断的夜王殿下,而她,大将军府总管之女凌华,也已摆脱三代都未摆脱的奴籍,走向了她的新生。
时过境迁,物换星移。
她还是站在这一轮圆月之下,她还是站在这一片土地之上。
皓月当空,银辉漫野,三年间她问过自己无数次追随裴夜月的原因何在,意义何在,现在想来,可能因为她是裴夜月,她是凌华吧。
仰望头顶这片星空,她初心不悔;回首看向帐中那人,她迈出的步子更加坚定。
*
中秋,裴夜月期待已久了。那日买的兔子灯被不小心弄坏了,她又只得花钱再买一盏,但她打算带季笙歌一起去买。
八月十五中秋夜,适合促进感情。
裴夜月一大早就把季笙歌放出来了,看到人的时候,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呀!
她真不应该把小季关起来的,不仅把人关瘦了,也没有什么精气神了,平日里水汪汪的杏眼也失了亮色。
原本看她还有些柔情的少女,此刻也只剩冷漠。
也许是应该给双方一点时间的……
裴夜月思虑再三,选择入夜时再以赏月的理由与季笙歌相见。
季笙歌也很识趣,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神色淡然。与其说她平淡从容,倒不如说冷漠来得贴切。从始至终,她都仿佛局外人。
那种感觉令裴夜月陌生,是不想再度回味的。
“阿笙,把你关在屋子里并非我的本意……”
裴夜月正要说下去,却不慎与季笙歌对视,那双蓝眸暗淡却也干净,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还有她的肮脏心思。
裴夜月一下就没了话,也没了说下去的勇气。季笙歌明明穿的是件桃红色的长裙,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少女该有的明艳活泼,她站在屋檐下,光影映衬,只有沉默。
满腔热血的她,只有鸣金收兵的份儿了。
“主子!”
正当裴夜月情场失意,独自落寞之时,一声呼喊拉回了她早已飞走的思绪。
只见一身骑装的舒书朝她奔来,三步并做一步,可见其紧迫着急。
裴夜月暗道不妙,快速踏过石阶,向外门走去。
“小舒,发生了何事?”裴夜月问。
舒书气喘吁吁,猛吸一口气后回禀,“呼于留军、呼于留军领着兵在城外叫嚣,扬言要报昨夜之仇!”
“原是如此。”裴夜月若有所思,回头看向屋檐下的季笙歌,见她神情淡然,无奈收回目光,“舒书,备马,随我一起去擒了那个手下败将!”
舒书听完不由热情高涨,说话都因激动变了调,她拱手抱拳,“领命!”
季笙歌听到“呼于留军”这个名字身体不由地抽搐了一下,悄悄观察裴夜月的一举一动,努力不让自己露出马脚。
“阿笙,今夜我可能赶不回来了,你会想我吗?”裴夜月装不经意揽住季笙歌的腰,顺便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季笙歌默默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裴夜月见她久久不出声,也没乱动,只靠了一会儿就走了,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
季笙歌下意识地瞥向自己的衣袖。她转身走进关了她很久的屋子,像普通人日入而息一般,自觉关上了房门。
*
她来自深渊,渴望自由,从未变过。
季笙歌关好门窗,室内光线昏暗,可她却觉得一身轻松,方才紧绷着的神经也舒缓了些许。
她背对着房门,长身玉立,挽着汉女的发式,穿着汉装,连着半月不曾练武,她的手脚工夫大不如前。
原本季笙歌所学的招式就是杀人的狠招,她所有的防身术大概就是杀了敌人吧。
她没学过骑马,但她养过马。在每年的冬春之季,季笙歌会在奴隶主养的武士的监视下,同其他奴隶一起抱着储存的草料去喂马,稍有不慎就得挨一顿鞭子……
季笙歌小时候过过一段受人侍候的日子,也因出身问题而为部族族人所知,她在沦落为奴时也因年纪小而受了些关照,但后来,她就被卖给一个小单于了。
白日做工,晚上练武。他们要训练一批刺客,她恰是其中之一。
现在想来,当时是真的难熬呀。
季笙歌摊开手心,一把刻有图腾的匕首露了出来。这把匕首,还是她从她父王那儿偷的,这么多年,她一直藏在身上,从未用过。
季笙歌盯着匕首的刃部,陷入了沉思之中。
自由,她想要很久了。
虽然不知道裴夜月为什么会知道她,也不知道裴夜月有什么企图,但那人喜怒不定,跟在她身边迟早会出事,她还不如……
不行,季笙歌否决了她的想法,她打不过裴夜月,不能冒险。
现在逃走是不可能的,院外的守卫还在,上次趁裴夜月晕倒她已经大致摸清了府内情况,她逃不出去。
更何况辽城归裴夜王管,很容易被抓到……
季笙歌收回了想法,她太看得起自己了。
天高云淡,鸟雀呼晴。季笙歌在室内坐了很久,看着这里由白天进入黑夜。
*
裴夜月在夜深时赶回了府,一路跑到了季笙歌房内,连盔甲都未卸下,一杆长1枪握在手中,举步生风。
“阿笙!我回来了!”她高声唤道,闯入房中,一点都没在意漆黑的屋内一点烛火都没有。
待她点好灯发现季笙歌早已躺下,适才发现此时已到深夜,都怪呼于留军那厮狡猾怕死,浪费了好些时间。
裴夜月自顾自的卸下盔甲,走到床帏后换了身玄青色常服。
当裴夜月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季笙歌已经起身穿好了鞋,静静地坐在床头。
裴夜月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凑到季笙歌旁边,柔声道,“阿笙,今夜十五,最是适合赏月,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邀姑娘共赏?”
季笙歌轻抿薄唇,轻轻点头答应。
“那,姑娘可愿同我一道前往南市游玩?”
她彬彬有礼的模样,曾让许多京城子弟自愧不如。
“嗯。”季笙歌回了一个字,含羞带怯,楚楚动人。
裴夜月一时间高兴得跳了起来,早已忘了礼节,把季笙歌扛起来跑出了院子,她的马此时就在院外,由舒书牵着。
裴夜月小心翼翼地把季笙歌扶上马,接过了小厮递来的白狐大氅,围在红衣少女身上,生怕出了半点纰漏。
她道:“夜里冷,别着了凉。”
季笙歌点头回应。
南市开了夜市,是不归官府严格控制的,毕竟有钱不赚王八蛋。
辽城民风开放不是一天两天了,裴夜月在此任职两年,也放任自流,未曾约束过,反倒是自己入乡随俗了。
“阿笙,我早几日在南市遇到一家灯笼做得十分不错的,正想找机会带你一起去瞧瞧。”裴夜月在季笙歌耳侧轻声问,“今日我们去瞧瞧?”
季笙歌面颊上染了红晕,耳朵也有些发烫,“嗯。”
裴夜月仿佛得到天大的便宜,手有些不安分的搂上了季笙歌的腰,却听对方道,“还在马上,何况大庭广众之下,你需要脸面。”
“阿笙,我是真的喜欢你,不在乎这些虚礼。”
裴夜月是个固执的人,无论是对待战事,还是情事。
她一早就派人同卖灯笼的娄老伯商量好了,要两个兔子灯。
到灯铺时,裴夜月扶季笙歌下了马,挽着她的手走了过去。
娄老伯一眼看出裴夜月二人,吩咐徒弟把灯拿了出来。他看到裴季二人亲密的模样眸色一暗,视线落在了季笙歌身上。
裴夜月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老伯,我要的灯呢?”
娄老伯不动声色的把目光移开,摸了把花白的胡须,“自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裴小姐来拿了!”
他又朝里喊了一声,“阿木!把那两个兔子灯拿出来!”
随即,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布衣青年提着两盏灯走了出来,“来了来了,师父,可是这两盏?”
“正是。”娄老伯接过这灯,越看越满意,把它们交到了裴夜月手上,乐呵呵的。
裴夜月把其中一盏送到了季笙歌手上,季笙歌原是拒绝的,可奈不住裴夜月的好意,最终还是接下了。
这兔子灯做的比平常大一点,是裴夜月特地吩咐的,灯身上描了几朵桂花,还临摹了一首诗,烛火映射出来,更增诗情画意。
明灯衬美人,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真实中掺杂着虚幻,勾魂摄魄,可望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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