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原以为出逃之事能一切顺遂,可追兵的脚步也跟着紧逼而来。
叶念荞如何想得通其中关窍,不过是凭着直觉,觉察到今日约莫逃不出去了。
她本着少连累一个是一个的心态,对着还在整理竹筐盖罩的炮仗道:
“你快走吧,今日算我们运道差,别再将你也一道连累了。放心,我便是被关死也不会将你供出来的。”
言必,她还推了把炮仗的车辇,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些离开,不必替自己担心。
叶念荞没察觉到炮仗那极不自然的表情。
亦没发觉自己会被朝荷坊的捉到,与炮仗全程缓不济急、迁延羁滞的动作脱不开关系。
直到叶念荞一行人被朝荷坊的龟爪子们团团围住。
炮仗愧疚心作祟,抵不过内心煎熬,朝着她道:
“对不起,是我骗你了。朝荷坊有暗规,若能检举了私逃的姑娘,便能拿到十两酬金。我....我娘自上月开始便生了急病,一日得喝两帖药,一贴药便要五钱银子。我是真走投无路了,这才... ...”
炮仗低着头,艰难地咽了口涎水,越说越支吾其词,不敢看她。
叶念荞蓦地怔住,只呆呆望着炮仗那张因常年缺乏营养,蜡黄中又带着几分病气的苦相的脸。
她该做出个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此刻的情绪?
身旁的“贵客”先她一步给出了反应。
他淡笑着问她:
“这便是你说的,朋友?”
淡淡八个字,却若利刃般插在叶念荞的心口。
少女从未在短短一瞬内拥有过这般百绪千端的情绪。
她头皮嗡嗡的,胸腔里头仿若被人塞了成千上百只苍蝇,脑壳也被人敲得铛铛作响。
她愤怒,迷茫,怨恨,不甘,愤懑难抒。
羞耻感与自我怀疑互相绞缠,颇有几分心如死灰的味道。
原来这就是人的本性。
原来这便是背叛。
她也跟着“贵客”笑了。
与贵客不同的是,她的笑意还含了三分怅然若失。
“嗯。曾经的朋友,现在不是了。”
炮仗听罢,脸色一白。
虽说早在抉择落定的那一刻,他便已明了他二人之间的情分,定然会就此断裂,再无转圜。
可真当到了这一瞬,他同样悲入肝脾。
最后,炮仗僵直了背脊,朝着叶念荞的方向跪下,磕了个响头:“是我对不住你。可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我娘就指着这钱续命了!你想怎么骂我都行,你骂吧!”
叶念荞摇头,不去看他。
这亦是她此生头一遭真切体会到银钱与情谊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她不想计较了,怪没意思的。
叶念荞很会推己及人。
她想,若她是炮仗的话,也有可能会选这条路。
毕竟家中亲人逢难嘛。
只可惜现下她是被出卖的那一方。
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诉她:你不该这么刻薄,他娘快病死了。儿子救娘,天经地义。
但另一道声音又告诉她:那他也不该利用你的信任做这种事,这笔钱本就不属于他。
他娘的命是命,她们朝荷坊女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炮仗明知道朝荷坊院规森严,若其中女子被发现私逃,其后果大概率便是一死... ...
他明知道的啊... ...
叶念荞默了几瞬,平静地对着妈妈道:“是我!是我自己想逃,便让红缨先帮我试试路子,若她成了,我下回便也跟着这般逃了。”
她很佩服自己,刚经历完背叛,就学会了释然。
是她识人不清,不论什么结果,她都认了。
闭眼的那瞬,叶念荞恍似看到了胭脂的脸。
胭脂笑得很温和,仿佛是在庆贺她也能解脱了。
但意外之外,还有意外。
自己那套很拙略的辩白,妈妈竟就信了。
红缨什么罚都没领,当晚又照旧被推出去伺候了那位官老爷。
而叶念荞也仅被禁足三日,以儆效尤。
明明两人都被没什么大碍,但叶念荞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
她想,或许妈妈本就不想将这事闹大。
朝荷坊向来以客人利益为上。
比起处死一个备受官老爷喜爱的侑席妓,自然是继续让她陪寝的收益更大。
那一刻,叶念荞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但至少二人的性命都保住了,总归不算太坏。
… …
叶念荞安分守己的关完了三日禁闭。
一放出来,便听见几个姐妹站在廊梯边上窃议私谈。
“月波庭那位贵客还真是难伺候的紧,油盐不进的,怎么留都留不住,还拒食拒饮的,快将妈妈愁坏了。”
几人似在谈论件及有意思的趣事。
谈兴浓时,还扬起了手中的帕子。
“可不是,我听那几个嬷嬷玩笑话说,我们朝荷坊一半的软筋散都用到他身上,才堪堪将他困住呢。”
“呀,竟用了这般多的量,那… …那他原先的身体,应是很好的吧。”
言毕,四人一同“咯咯”娇笑起来,几对眼弯都笑成了月牙。
叶念荞默了一瞬,不自觉地朝着她们口中排号“月波庭”的那间雅房走去。
但一拐上楼她就后悔了。
她来这里有何用?
她什么都做不了。
正待她悻悻而返之际,恰好同从里头退出来的白鸽打了个照面。
“年年,你被放出来了?怎么来了这儿。”
白鸽很意外会在这处碰见叶念荞。
“月波庭”位于朝荷坊的最高一层,若不是刻意而来,寻常人根本不可能从这里路过。
“嗯,就罚到今日。”
叶念荞虽没听出白鸽的话外音,却瞧见了面前女子脸上的泪痕。
“你哭过。”
叶念荞这话不是询问,而是句语气笃定的肯定句。
被人这般直白地挑明窘境,白鸽赧然无措。
她局促地掂了掂手中食盒,讷讷道:
“这几日,给月波庭雅房那位送饭的差事都落在了我身上。可那位贵客从不同我说话,也不许我靠近,亦不吃不喝的… …”
“妈妈说… …若我再想不出法子让贵客进食… …那我也别想活了。”
白鸽越说到后头,语气中就越藏不住委屈。
最后那句,竟带上了明显的抽气声。
叶念荞闻言,眉心直接高高拢起,对朝荷坊的嫌恶如潮水生发般,愈发浓烈起来。
她垂下眸子,静了须臾,才问:
“这位贵客,可是三日前,同我有过交集的那位?”
白鸽愣了一息,舔唇答道:“确是那位。”
在白鸽期待的眼神中,叶念荞戴上帷帽,快速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将吃食给我,我去试试。”
木框与门板摩擦,“月波庭”的木门被人从外缓缓推开。
同木门的“吱呀” 声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道沉得发闷的冷硬男声:
“我说出去,没听见吗?”
男人话中的不耐与锐意太过明显。
饶是叶念荞早有准备,还是被他吓漏半拍心跳。
“… …”
“公子好大的脾气。”
叶念荞不满地扁了扁嘴,但还是手脚勤快地将食盒在桌台上铺开,摆好。
男人听出了她的声音,微微转过头,表情中带了些许讶然,“是你。”
“是我。”
叶念荞带着帷帽,白纱覆面,关于男人的一切她都看不真切。
“虽说此事与我无关,但我还是想多嘴说一句。公子为逞一时之快闹的那些小脾气,却会是要了旁人性命的。”
她就快把“求你快吃”四个字印在他眼前了。
男人转了个身,言语间皆是漠然之态,“… …某早已自顾无暇,自然分不出心力去管旁人的闲事。”
叶念荞听懂了:别人死不死的,他一点也不在乎。
她略感失落的滚了滚眼仁,明白此人只想独善其身,同他打感情牌无异于对牛弹琴。
便也硬着心肠,学着他道:
“若你做了这雅间中第一位自己将自己饿死的懦夫,那才真真教人笑掉大牙了。”
“若我是你,定会先将肚子填饱了再好好思索逃跑的法子。”
许是叶念荞劝人的方式太过特别,不知这句话的恰好触到了他的兴头,男人竟兀得低笑两声,有了松动:
“娘子很有意思。”
“某虽不在乎旁人性命,但若他们要的是娘子的命,某怜念顿生,或许就吃了。”
叶念荞闻言一顿,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为何,我与白鸽有何不同?”
男人唇角微挑,笑得漫不经心,“无甚,自然是因为某与娘子,颇有缘分啊。”
少女心尖骤然下坠,只觉一股淤气堵在胸口。
她被人言语戏弄了!
耳边传来男人翻身而起之音。
除却床榻板子的咯吱声外,叶念荞还听出其中混了些铜锁碰撞之响。
叶念荞循声望去,依稀能瞧见男人身侧缠了些黑褐色长条。
她暗自腹诽:此人果然难缠,喂了大把的软筋散还不够,还要再拿锁链捆住。
这般危险人物,这般罔顾他人性命之人,她得离得远远的才好。
临走前,叶念荞也不顾上他到底愿不愿意进食了。
只狠狠朝着他道:
“若我是白鸽,既见你这般不配合,害得我非死不可。那我情愿先人一步将你捅死,也省得整日提心吊胆看你脸色。”
叶念荞本以为他会一意孤行,谁知晚间白鸽就兴冲冲跑来朝她道了谢:
“年年,还是你有法子,那贵客终于肯动筷了。”
叶念荞点头,心中虽有诧异,却也没太将这事放心上。
原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
可太平不过五日,朝荷坊三楼的储茶间就被人一把火点燃,着了起来。
叶念荞得到消息时,心中便隐有不好的预感,脑中骤然现出“月波庭”被囚着的那位贵客。
然而想什么就来什么。
弭火后不过一个时辰,叶念荞便被人绑着灌了一大碗慾药,扔进了“月波庭”雅间。
原因无它。
只因白鸽的在妈妈面前“随口”说的那两句:“那位贵客的心也是有偏向的。旁人哄了这么久都只换得他的一张冷脸。偏年年一句话,就唤得他动了筷子,将饭菜吃了个精光。”
“我思忖着,若能让年年进去陪他,或许他就不会只想着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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