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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旧忆

于是,炮仗便真就化作一根被点燃了的“炮仗”。

他艰难地咽下口中那些干涩的余渣,朝叶念荞扮了个鬼脸,反击道:“你管她叫妈妈,真是可怜。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认贼作母!”

叶念荞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却也感受到了他对自己,对朝荷坊“妈妈”的敌意。

于是她夺回碟子里剩余的那半吃食,气道:“你胡说什么,你这么说妈妈,我不给你吃了。”

炮仗见叶念荞急了,愈发嬉皮笑脸起来:

“本来就是!你真以为叫了她几声妈妈,她便是你真的阿母了?你们朝荷坊上上下下有百余号人吧,她一个老妇有几个肚子啊,生得了这么多吗?”

见叶念荞被自己说愣了,炮仗眼珠子提溜一转,趁人不注意,又将那半碗糕点夺了回来,边吃边道:

“再说了,你至少也得有个阿父,才能和你那‘妈妈’一同生下你吧。

你可曾见过你的阿父?可曾同阿父亲近过?可曾同你父一起下河网过鱼?插过秧?你阿母,就是你那‘妈妈’,可曾为你漏夜缝过衣?”

炮仗越说越起劲,恨不得将自己在父母处受过的所有温暖都同叶念荞倾吐而出。

哪怕叶念荞根本不需要下田种地,也没有破衣服让人补。

但他就是想说,想用她从未感受过的亲情,气死她。

最后,炮仗是被卸货回来的兄长猛踹三下屁股墩,才住的嘴。

“小娘子,对不住啊,炮仗话多嘴碎,说了什么你都莫放在心上。”

兄长虽然在同她道歉,可眼里头更多的是对她的怜悯。

以及,对炮仗那番话的隐在眼底的赞同。

那是小小的念荞第一次在朝荷坊哭到打嗝、气噎。

她瘪着嘴,小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拽着照顾她长大的姐姐的衣袖使劲摇晃。

“胭脂姐姐,什么是阿父,什么是阿母,为什么我们这儿这么多人只有一个妈妈。”

胭脂怜惜地拂去她睫毛上的玉珠子,柔声哄慰着她。

叶念荞最后被她拍着肩膀哄睡着了。

但她在梦里也记得,胭脂姐姐并没有将阿父阿母是谁,告诉她。

她是在很多年后,靠着自己,将好几个人的星散叙述整合后,才拼凑出来她父母的画像。

原来,她的父亲就是这朝荷坊的主人——一个不大不小的富官。

她的娘亲则是朝荷坊众多粉黛群钗中的一员。

二人曾在某次宴请后春风一度。

娘亲偷偷倒掉了避子汤药,直到四个月后,肚子渐隆的弧度才被发现。

她那便宜爹虽恼怒被这私妓暗算,却也期待着她肚子里能蹦出个男丁来,替叶家多多蕃衍。

只可惜她的可怜娘最后的是个女儿。

由此,借肚上位的美梦,也随着叶念荞的呱呱坠地,被彻底击碎。

故而她的便宜爹自她出生起,便没看瞧过她们母女一眼。

虽说便宜爹没来,可叶家到底还是来人了。

来的是叶家主母身旁的刘奶母,同七八名身材壮实的仆妇一起光顾了朝荷坊。

刘奶母气势汹汹,身后众人随时待命。

她将一碗黑黢黢的药重重砸在可怜娘面前,睨着她道:

“这是主母赏你的药。只要你愿意饮下,那便是同你女儿划清了关系。

你走后,你女儿便能做了叶家女,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了。”

可怜娘不算聪明,却也听出了此“走”非彼“走”。

主母... ...是要她死。

刘奶母见她闷声不吭的盯着那碗药,不像是愿意喝的模样,又道:

“不过,你不喝亦无妨,留着你的命,让你看着女儿同你一样,再活一遍你的人生… …”

“我喝!!… …我喝!告诉主母,我喝了!”

不只是其中的哪句话刺激到了可怜娘,可怜娘顶着刚生产完不久的虚弱与苍白,拔腰而起,咕嘟咕嘟地将那毒药一饮而尽。

刘奶母非常满意于可怜娘的恐惧与乖顺,满意到嘴角都弯起了一个很翘的弧度。

可怜娘气息奄奄,在生命最后所剩无几的时光中强撑着身子,爬向抱着孩子的仆妇。

“再让我… …瞧她一眼… …”

明明浑身的骨头都已痛到打颤,可她的眼眸还是亮盈盈的。

可怜娘想:

用她的这条贱命,换女儿今生顺遂,太值了。

然而回应她的是一众仆妇的低笑。

相比之下,刘奶母便显得很沉的住气了,“把孩子抱给她吧,她想瞧多久就瞧多久。”

“你们…什么意思… …?”

望着面前那群人的轻蔑反应。

可怜娘心有所感,可怜娘不愿相信。

她宁愿自己已经死在了这一瞬,也不想亲耳听到那些残忍的真相。

可刘奶母就是要她痛,要她哭,要她无可奈何。

“前头说的那些,自然都是唬你的。你私瞒身孕,妄想一步登天,夫人当初没一碗红花将你送上西天已是仁至义尽。竟还妄想你女儿能进叶家门,做叶家女?”

“今日我本就是奉老爷夫人之命来送你上路的。还算你有点脑子,最后自己饮下了这碗毒药。”

“夫人仁善,她说若这药由你主动饮下,便饶你女儿一命,保她在朝荷坊平安长大。等她来了葵水,再步你后尘,结草衔环,以报叶家养育之恩。”

刘奶母话刚说完,便见可怜娘不甘地朝她的方位爬了两下,喉间发出几声急促又难耐的“嗬嗬”之声,遂又骤然归于平静。

... ...

她们说,可怜娘死的那日,眼睛睁得很大,眼皮撑的很开。

可里头的眼珠确是浑浊又黯淡的,看起来能吓死人。

... ...

这便是叶念荞在朝荷坊上的第一课:父母。

而待她了解父母双亲真实含义之际。

却因母亡于前、父疏于后,知其意却难感其恩。

知晓即是虚影,半分真切也无了。

… …

叶念荞在朝荷坊上的第二课,便是:命贱。

那时的叶念荞又大了两岁,她在临睡前不舍得拽住胭脂的衣袖,问:

“胭脂姐姐,今夜也不陪着年年睡吗?”

胭脂哄她:“今夜还有客人等着姐姐,姐姐明夜再陪年年睡。”

叶念荞泪眼汪汪,“怎么又是那些臭男人,年年不喜欢姐姐去陪他们!”

她对所有会出现在朝荷坊内的男人的印象都不好。

她口中臭男人的“臭”,说的就是生理意义上的那个臭!

前几夜她睡不着,赤着脚偷跑出去找胭脂姐姐。

却在雕花门前听见了几声半含半露的软哼与难抑的粗重喘息。

少女疑惑,他们喉间是被塞了什么东西吗?为何叫出来的声音,听着,这般难受。

可还不待她想明白,自己就先被什么东西给大力缠住了。

是一个醉醺醺的陌生男子,抱着她的身子,说什么的都不肯放。

那是叶念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陌生男人。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嫌恶至极。

她虽见过的男人不多,却也闻过男人身上的味道。

比如她从小便认识的那个小闲汉,炮仗。

虽说炮仗和他的哥哥身上也有些因劳作而产生的油汗味,但都不似今日这般令人作呕。

那男人身上的味道就像是像阴沟里泡过的酒糟,又酸又涩,还还带着股冲鼻的烈劲,熏得她睁不开眼。

叶念荞后来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从中挣脱出来的了。

忘记,并不是因为那个醉鬼带给她的冲击不够大。

而是因为不久后,发生了一件比此事更打击她百倍的大事:

胭脂死了。

就死在当晚。

叶念荞觉得好荒唐。

出去时候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回来的时候就浑身灰白,一动不动了。

后来她才知晓,胭脂得罪了她当晚伺候的那个官老爷。

二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毕竟胭脂已逝,官老爷单方面诋毁她的那些秽言污行根本无从考证。

而胭脂被处死的原因很简单:

因她覆眼的那条布巾被官老爷扯了。

朝荷坊的规矩:客人私隐,大于一切。

故而在伺候客人时,所有姑娘的眼上都会蒙着根布巾,以确保瞧不见对方的脸。

所有的覆眼巾后都会由管事妈妈打上一个特定的结。

若是那个结散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胭脂就这样死了。

死于那位官老爷的怀私刁难。

这便是朝荷坊姑娘的命。

比阶沿下的杂草更轻贱,更不值钱。

... ...

叶念荞在朝荷坊上的第三课,也是最后一课,叫背叛。

彼时的叶念荞已至及笄之年,身旁还有多个两个伺候的丫头。

那时的她便已经发现了自己同寻常朝荷坊姑娘的不同。

曾经她最痛恨的身世,却在此时变成了她在朝荷坊的保命符。

旁的小娘子只要来了葵水,便会被妈妈按着头接客。

而她却不用。

似乎是因着他那便宜爹的血脉,她就这样在朝荷坊被精养了起来。

然那一日撞见的“贵客”,还是打破了她的平静生活。

“喂,你是人是鬼,一个人躲在这处作甚。我要喊人了… …唔唔唔(放开我)!”

叶念荞如何能想到侧楼的胡梯之下还藏了个男人。

而她,竟碰巧被男人逮个正着。

少女的第一反应便是将自己头上那白纱帷帽给扶稳了。

这是她在胭脂姐姐死后悟到的一条金律:自己的命,需得自己来保。

她不想被瞧见客人样貌,不想像胭脂死的那般随意又仓促!

交谈中,叶念荞发觉男人被下了大量的软筋药。

少女这才恍悟,原来真有人是在不情愿的状态下被困于朝荷坊的。

她知晓朝荷坊是个蛇口险地,难免对这位可怜的“贵客”起了恻隐之心:

“我可以帮你。后仓每三日都会有人来送货,那送货的闲汉中有我朋友。三日后,我恰好要送走一人,届时顺道将你带上,你们一同躲到步辇后头的空筐里头,便能被送出去。”

她说的信誓旦旦,一副所谋必遂的模样。

那“贵客”轻笑一声,信了她的安排,“那便多谢。”

而三日后所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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