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照的呼吸很重,他极力克制着压下喉中腥甜,明白自己又要发病了。
男人无奈,只得尽量稳住发软的四肢,以免让旁人看出异常。
然后强撑着身形,转身就走。
叶念荞望着那道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不免啧啧称奇。
这两兄弟还真不愧是双生子啊,情绪说来就来,离开时说走就走,一句话都不留。
“那… …那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她照旧好脾气地朝着他离去的背影叮嘱,口吻颇具嫂嫂的贤良模样。
待周身都清净后,少女总算松了口气。
忙活了一个早晨,终于一批批地将人都送走,得了片刻闲暇时光。
回到寝居后,就瞧见丫鬟们把适才伙房送来的餐食都从温盒中取出,规整地摆好了。
她低头扫了眼桌上餐食——
云英面、鸡丝粥、蟹黄馒头,都是些平日里见不到的样式。
夫君走了,这些美食就都归了她一人。
叶念荞刚嫁进裴府,一没强势的娘家背景,二无夫君宠爱,三无子嗣傍身,自然跟其他房的主母所受待遇不同。
就拿眼前的吃食来说吧,别的房的主母都有自己的小厨,可她却没有。
三餐定食吃的也都是伙房送来的东西。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喜好。
向来是伙房给什么,她便吃什么。
若今日夫君没通知伙房他会来樵风院陪她用饭,那她的早膳约莫又是用糖糕和莲子羹敷衍过去的。
“娘子,快些用膳吧,否则就要凉了。”
好不容易得了些新鲜菜色,见叶念荞久不动作,画屏贴心地递上筷箸。
叶念荞点头,执起筷箸后,却蓦地生了几丝倦意。
明明今日早膳比往日送到樵风院的膳食的品阶高了不少,她却反倒失了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莫不是今日在外头耽误的时间太久,被暑意灌了个饱?
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可惜了这一桌子好菜,却没什么胃口。撤下去你们一同分了罢。”
叶念荞摇着头将筷子搁下,没再看吃食一眼。
抱琴见她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立马道:
“娘子受累,衣衫都被汗打湿了,奴婢这就伺候娘子沐浴。”
叶念荞怜惜地望了眼抱琴、画屏。
说什么自己受累,明明最受累的是她们啊,原本粉嫩的小脸和后颈的皮肤都被晒得通红。
看起来就像是两只刚烤熟的红虾。
“叫旁的来伺候便是,你们今早才是受累,快些下去休息吧。”
“娘子,您哪次沐身离得开奴婢,可莫要忘了事后那些… …”抱琴附耳过去,小声道。
叶念荞幽幽叹了口气,无奈点头。
浴桶由四个女使合力抬进来,里头照例放的是白芷、杏仁、薄荷、零陵香、白檀香等药材和香料。
画屏试了试水温,扶着叶念荞入了浴桶。
她伸手解了少女的简髻,一头青丝便若泼墨般散在肩头,衬得香肌玉颈愈发莹白似雪。
两个丫鬟分别用木勺舀起浴水,缓缓浇在她的肩头后背。
乌黑的发丝间即刻漾开细碎的光。
待身体被清洁完,叶念荞最后又将自己没入浴水中泡了会儿,才懒怠起身。
转头一瞧,抱琴已将暗柜中的两个瓷瓶取出,将其中药油混在一处,就候着她过去了。
一股浓烈馥郁药油香气在屋内散开。
少女闭上眼眸,朝抱琴那儿一靠,任抱琴将各种名贵药材与香油调和而成的“凝香玉肌散” 搽在后背。
再由着她从蝴蝶骨处一路往下揉按。
按照往日步骤来说,需得由抱琴画屏她们用体温将药油搓热,再以打圈揉按的形式,沿着后背的骨头和经络环旋揉压,直至所有药油被皮肤吸收了,才算事了。
这么一通操作下来,最少也得耗费半个时辰。
可今日抱琴不过才按了没几个穴位,耳边便传来叶念荞的一声低叹。
少女回身按下了抱琴正在打旋的手腕,像是下了什么艰难决心,“既然夫君打定主意不与我同房,那便先将这两味药停了罢。”
抱琴愕然,不明白叶念荞为何如此。
若按功效来说,“凝香玉肌散”与“驻颜紧致丹” 搭配在一起内服外用,是无愧其名的。
此药用料很足,原料也皆是市面罕见的珍惜之品。
叶念荞自葵水初至,便被要求着日日用这两物灌养。
多年精育下来,少女浑身的皮肤都似剥了壳的白玉荔枝,嫩得能掐出甜汁来。
哪怕是在最燥涸的冬季,也似春日里初绽的桃花瓣,整个人都透着白皙均匀的嫩粉色。
那时叶念荞年纪尚轻,在见着这些肉眼可观的改变时,心里也是跟着高兴的。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的真实反馈,还是让她发现了藏在秘药背后的污圬。
其一,便是她切实感受到了药物的副作用:
“这两物药劲太足,我每每用完后皆会头晕乏力、心悸惊厥,夜里头多梦,白日里又嗜睡。”
“从前还能忍忍,可长此以往下来… …特别是这两年,精神头愈发差了。”
其二,是她这一年才慢慢明白过来的。
她得到的一切的资给教养,都是带着操控性和功利性的调教,是需要她出卖自己来回馈的。
是毫无公平性可言的养赡。
说白了,自己不过是父亲秘密备下的华堂贡物。
是献给高官贵胄的雕栏珍馈。
抱琴颇为纳罕地望了眼掌心药油,“从前从未听娘子提过这些。”
叶念荞苦笑,“从前不提,是因提了也无甚作用。现下正巧遇上夫君替大爷守孝,白得个养元的机会,自然得替自己调调息。”
末了,还不忘叮嘱道,“记得做的隐蔽些,每日都从瓶子里匀些量出去,以免被那两个妈妈发现。”
画屏与抱琴静立原地足足一漏滴的光景,才将叶念荞的口中所述全数消化。
抱琴闷声不语,望着叶念荞惨白的唇色悄悄红了眼眶。
画屏则垮着肩头,眼里满是不平,“娘子,此药如此烈性攻身,您从前怎么不同我们说。早知如此,奴婢就将这药砸了,说什么也不会让娘子用的。”
“老爷真是好狠的心,这药这么多年用下来,早就伤了根本,他... ...他也太不将娘子当人了。”
少女下腹因着刚上了一半的药油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眉头拧得紧紧的,原本水润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若蒙了层灰云。
“婢子这就服侍娘子歇下。”
叶念荞被两个丫鬟半扶半抱着挪到榻上。
画屏于她脑后垫了两个软枕,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少女的身子很凉,身上温度更若井下寒泉,与这溽暑天气格格不入。
抱琴轻手轻脚替她拢了拢散乱在颊边的湿发,最后搭拍着她的肩脊,哄她入眠。
叶念荞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同每次沉睡后无异。
这回她也做梦了。
不过此番梦到的不是什么让人赤颊耳热的画面,而是与他在朝荷坊的初遇。
叶念荞自记事以来便长在朝荷坊里的。
起初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朝荷坊里与朝荷坊外有什么区别。
朝荷坊里住的皆是女子,虽说年辈不等,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同气相援,互相照拂。
那时,小小的她想,就这样一辈子住在朝荷坊,也很好。
可时势催长,风霜催熟。
人只要活于世上,便不可能长保天真。
叶念荞此生所受到第一次冲击,是源于一个名唤“炮仗”的小闲汉。
朝荷坊后厨后仓每三日来人补给一次。
叶念荞便在一次偶然中,识得了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闲汉。
彼时她用自己手中一块小小的咸蛋酥,换得炮仗给她讲了个《西山窟鬼》的小节故事。
尔后,每隔三日的朝荷坊补给日,便成了叶念荞最期待的日子。
她总会在炮仗来的那日早早侯在后厨,用自己剩下来的吃食,换他给自己讲点新奇的妖魔怪谈,或是外头世界的趣事。
有一日,炮仗来的晚了,一瞧见叶念荞备的那碟雪香糕便眼珠发亮,二话不说,拿起食物便往嘴里塞。
临了,还含糊不清地“喔...喔...”地念叨着什么。
叶念荞以为他又开始讲故事了。
但不论她怎么用心辨别,都听不清一字。
于是,时年年仅八岁的叶念荞,望着炮仗那张若栗鼠颊囊般鼓胀的嘴,以及他满嘴碎渣子,疑惑且真心地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炮仗,你怎么每回来这儿都跟饿了三天三夜似的?你们那儿的妈妈不管饭的吗?”
炮仗比叶念荞大一岁,出生在佃农家庭。
原本生活虽不富裕,但论温饱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好景不长,前几年朝廷田税改令一下,地主自然不愿吃亏,便将这些增收的税金全数转到了他们佃农头上。
长此以往,佃农们越种越亏,不仅存不到什么余钱,连原本的押租银都赔了进去。
炮仗一家便这样转了行。
炮仗不得已,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和兄长出来当了送货的“闲汉”。
这两年来,炮仗见过太多的人情世态,也遭过太多冷眼。
叶念荞适才那句话出口,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尊心受挫,觉得连她也在嘲讽自己。
可自己从垂髫起,就跟着家中男丁一道撑着这个落败的家。
而她呢?
一只被娇养在笼中囚鸟,未来权贵的玩物罢了。
这样的人,怎么敢来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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