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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错了

裴松照的呼吸很重,他极力克制着压下喉中腥甜,明白自己又要发病了。

男人无奈,只得尽量稳住发软的四肢,以免让旁人看出异常。

然后强撑着身形,转身就走。

叶念荞望着那道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不免啧啧称奇。

这两兄弟还真不愧是双生子啊,情绪说来就来,离开时说走就走,一句话都不留。

“那… …那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她照旧好脾气地朝着他离去的背影叮嘱,口吻颇具嫂嫂的贤良模样。

待周身都清净后,少女总算松了口气。

忙活了一个早晨,终于一批批地将人都送走,得了片刻闲暇时光。

回到寝居后,就瞧见丫鬟们把适才伙房送来的餐食都从温盒中取出,规整地摆好了。

她低头扫了眼桌上餐食——

云英面、鸡丝粥、蟹黄馒头,都是些平日里见不到的样式。

夫君走了,这些美食就都归了她一人。

叶念荞刚嫁进裴府,一没强势的娘家背景,二无夫君宠爱,三无子嗣傍身,自然跟其他房的主母所受待遇不同。

就拿眼前的吃食来说吧,别的房的主母都有自己的小厨,可她却没有。

三餐定食吃的也都是伙房送来的东西。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喜好。

向来是伙房给什么,她便吃什么。

若今日夫君没通知伙房他会来樵风院陪她用饭,那她的早膳约莫又是用糖糕和莲子羹敷衍过去的。

“娘子,快些用膳吧,否则就要凉了。”

好不容易得了些新鲜菜色,见叶念荞久不动作,画屏贴心地递上筷箸。

叶念荞点头,执起筷箸后,却蓦地生了几丝倦意。

明明今日早膳比往日送到樵风院的膳食的品阶高了不少,她却反倒失了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莫不是今日在外头耽误的时间太久,被暑意灌了个饱?

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可惜了这一桌子好菜,却没什么胃口。撤下去你们一同分了罢。”

叶念荞摇着头将筷子搁下,没再看吃食一眼。

抱琴见她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立马道:

“娘子受累,衣衫都被汗打湿了,奴婢这就伺候娘子沐浴。”

叶念荞怜惜地望了眼抱琴、画屏。

说什么自己受累,明明最受累的是她们啊,原本粉嫩的小脸和后颈的皮肤都被晒得通红。

看起来就像是两只刚烤熟的红虾。

“叫旁的来伺候便是,你们今早才是受累,快些下去休息吧。”

“娘子,您哪次沐身离得开奴婢,可莫要忘了事后那些… …”抱琴附耳过去,小声道。

叶念荞幽幽叹了口气,无奈点头。

浴桶由四个女使合力抬进来,里头照例放的是白芷、杏仁、薄荷、零陵香、白檀香等药材和香料。

画屏试了试水温,扶着叶念荞入了浴桶。

她伸手解了少女的简髻,一头青丝便若泼墨般散在肩头,衬得香肌玉颈愈发莹白似雪。

两个丫鬟分别用木勺舀起浴水,缓缓浇在她的肩头后背。

乌黑的发丝间即刻漾开细碎的光。

待身体被清洁完,叶念荞最后又将自己没入浴水中泡了会儿,才懒怠起身。

转头一瞧,抱琴已将暗柜中的两个瓷瓶取出,将其中药油混在一处,就候着她过去了。

一股浓烈馥郁药油香气在屋内散开。

少女闭上眼眸,朝抱琴那儿一靠,任抱琴将各种名贵药材与香油调和而成的“凝香玉肌散” 搽在后背。

再由着她从蝴蝶骨处一路往下揉按。

按照往日步骤来说,需得由抱琴画屏她们用体温将药油搓热,再以打圈揉按的形式,沿着后背的骨头和经络环旋揉压,直至所有药油被皮肤吸收了,才算事了。

这么一通操作下来,最少也得耗费半个时辰。

可今日抱琴不过才按了没几个穴位,耳边便传来叶念荞的一声低叹。

少女回身按下了抱琴正在打旋的手腕,像是下了什么艰难决心,“既然夫君打定主意不与我同房,那便先将这两味药停了罢。”

抱琴愕然,不明白叶念荞为何如此。

若按功效来说,“凝香玉肌散”与“驻颜紧致丹” 搭配在一起内服外用,是无愧其名的。

此药用料很足,原料也皆是市面罕见的珍惜之品。

叶念荞自葵水初至,便被要求着日日用这两物灌养。

多年精育下来,少女浑身的皮肤都似剥了壳的白玉荔枝,嫩得能掐出甜汁来。

哪怕是在最燥涸的冬季,也似春日里初绽的桃花瓣,整个人都透着白皙均匀的嫩粉色。

那时叶念荞年纪尚轻,在见着这些肉眼可观的改变时,心里也是跟着高兴的。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的真实反馈,还是让她发现了藏在秘药背后的污圬。

其一,便是她切实感受到了药物的副作用:

“这两物药劲太足,我每每用完后皆会头晕乏力、心悸惊厥,夜里头多梦,白日里又嗜睡。”

“从前还能忍忍,可长此以往下来… …特别是这两年,精神头愈发差了。”

其二,是她这一年才慢慢明白过来的。

她得到的一切的资给教养,都是带着操控性和功利性的调教,是需要她出卖自己来回馈的。

是毫无公平性可言的养赡。

说白了,自己不过是父亲秘密备下的华堂贡物。

是献给高官贵胄的雕栏珍馈。

抱琴颇为纳罕地望了眼掌心药油,“从前从未听娘子提过这些。”

叶念荞苦笑,“从前不提,是因提了也无甚作用。现下正巧遇上夫君替大爷守孝,白得个养元的机会,自然得替自己调调息。”

末了,还不忘叮嘱道,“记得做的隐蔽些,每日都从瓶子里匀些量出去,以免被那两个妈妈发现。”

画屏与抱琴静立原地足足一漏滴的光景,才将叶念荞的口中所述全数消化。

抱琴闷声不语,望着叶念荞惨白的唇色悄悄红了眼眶。

画屏则垮着肩头,眼里满是不平,“娘子,此药如此烈性攻身,您从前怎么不同我们说。早知如此,奴婢就将这药砸了,说什么也不会让娘子用的。”

“老爷真是好狠的心,这药这么多年用下来,早就伤了根本,他... ...他也太不将娘子当人了。”

少女下腹因着刚上了一半的药油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眉头拧得紧紧的,原本水润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若蒙了层灰云。

“婢子这就服侍娘子歇下。”

叶念荞被两个丫鬟半扶半抱着挪到榻上。

画屏于她脑后垫了两个软枕,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少女的身子很凉,身上温度更若井下寒泉,与这溽暑天气格格不入。

抱琴轻手轻脚替她拢了拢散乱在颊边的湿发,最后搭拍着她的肩脊,哄她入眠。

叶念荞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同每次沉睡后无异。

这回她也做梦了。

不过此番梦到的不是什么让人赤颊耳热的画面,而是与他在朝荷坊的初遇。

叶念荞自记事以来便长在朝荷坊里的。

起初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朝荷坊里与朝荷坊外有什么区别。

朝荷坊里住的皆是女子,虽说年辈不等,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同气相援,互相照拂。

那时,小小的她想,就这样一辈子住在朝荷坊,也很好。

可时势催长,风霜催熟。

人只要活于世上,便不可能长保天真。

叶念荞此生所受到第一次冲击,是源于一个名唤“炮仗”的小闲汉。

朝荷坊后厨后仓每三日来人补给一次。

叶念荞便在一次偶然中,识得了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闲汉。

彼时她用自己手中一块小小的咸蛋酥,换得炮仗给她讲了个《西山窟鬼》的小节故事。

尔后,每隔三日的朝荷坊补给日,便成了叶念荞最期待的日子。

她总会在炮仗来的那日早早侯在后厨,用自己剩下来的吃食,换他给自己讲点新奇的妖魔怪谈,或是外头世界的趣事。

有一日,炮仗来的晚了,一瞧见叶念荞备的那碟雪香糕便眼珠发亮,二话不说,拿起食物便往嘴里塞。

临了,还含糊不清地“喔...喔...”地念叨着什么。

叶念荞以为他又开始讲故事了。

但不论她怎么用心辨别,都听不清一字。

于是,时年年仅八岁的叶念荞,望着炮仗那张若栗鼠颊囊般鼓胀的嘴,以及他满嘴碎渣子,疑惑且真心地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炮仗,你怎么每回来这儿都跟饿了三天三夜似的?你们那儿的妈妈不管饭的吗?”

炮仗比叶念荞大一岁,出生在佃农家庭。

原本生活虽不富裕,但论温饱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好景不长,前几年朝廷田税改令一下,地主自然不愿吃亏,便将这些增收的税金全数转到了他们佃农头上。

长此以往,佃农们越种越亏,不仅存不到什么余钱,连原本的押租银都赔了进去。

炮仗一家便这样转了行。

炮仗不得已,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和兄长出来当了送货的“闲汉”。

这两年来,炮仗见过太多的人情世态,也遭过太多冷眼。

叶念荞适才那句话出口,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尊心受挫,觉得连她也在嘲讽自己。

可自己从垂髫起,就跟着家中男丁一道撑着这个落败的家。

而她呢?

一只被娇养在笼中囚鸟,未来权贵的玩物罢了。

这样的人,怎么敢来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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