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念荞静坐在树荫下,小口啜饮着手中的片茶。
心里盘算着便是这两个丫鬟牛性子上来,一跪就跪到入夜,她也不在怕的。
闲时怎么打发不是打发?
她这个全裴府最闲之人,难道会怕跟她们这些手中有活之人比耐心?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画屏眼观六路,辨出有两道相仿的矜贵身影,正朝这处趋近。
“娘子,好像是姑爷过来了。”
少女闻言不免愕然,不明白夫君怎会在这个时间段出现。
一个极坏的念头浮出脑海:莫非… …夫君是来同她讨人的?
叶念荞对着画屏、抱琴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将手中蒲扇摇得再快些。
然后赶紧用袖角掖去额边湿汗,再将那些半湿的碎发别到耳后。
指节轻触到耳后皮肤,她这才惊觉自己连耳廓都被暑气熏到滚烫发沉。
最后又伸手扶了扶鬓边那朵蔫歪的鬓花,心中还在嗟叹先前不知裴观砚会来,否则就好好打扮一番了。
“夫君来了。”
待人走近了,叶念荞快步前迎,朝着来人屈膝福身。
声音柔得似被纸滤过般清甜。
裴观砚将眼光放到面前小女娘之上,伸手带过那节雪白皓腕,将人扶起。
他的发觉他的小妻子似乎很热。
扑闪的眼睫似沾了水汽的蝶翅,连带着眼角都被竖起蒸出了热气。
鬓边还有汗珠子顺着雪肤滑落,滴进领口里。
看这架势,似在门外候了许久。
“小叔也在,问小叔安。”
叶念荞当然没忽视一旁的裴松照,也笑靥如花地同他打了招呼。
历过昨夜赠药赠符一事,叶念荞心理总觉又同这位小叔亲近了几分。
故而循着这份熟络,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与他十分相契的姿态。
原以为会得到相同的回应。
谁知小叔只侧着面孔朝她微微颔首,就迅速别开了眼。
不同于叶念荞的热络,裴松照的真实想法是:
此女何其疯悖,三人相对也敢当面勾摄自己,竟是连她夫君的体面也不顾忌了。
叶念荞自然没注意到他的刻意避嫌。
甚至还在心中暗喜,这段时间自己颇有长进,未将夫君与小叔认混。
心中感概:果然要同两人多接触接触,便不至于分不清了。
裴观砚见叶念荞低头不言,便率先开口道:
“今日乃我旬假,故而过来同你一道用早膳。”
男人声线平缓温和,极富耐心,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温厚。
叶念荞闻言,心口微漾。
她真的很喜欢听他说话。
夫君说话做事总能让她卸下拘谨。
她只觉熨帖又安心。
然下一瞬,男人声线中的柔缓就消散了大半,语气中满是讶然与不解:
“这... ...你们这是作何?”
少女了然,他这是瞧见跪着的云珠彩月了。
“奴婢见过大人。”
见裴观砚终于注意到这处,云珠、彩月朝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二人喉间音色早因久晒未饮,而干成了沙哑气音。
光是听着声音,就觉二人喉间有团小火在烧,好不可怜。
叶念荞循声望去,只见那两个婢子的衣衫已被汗水浸了个透,后背满是深色水痕。
唇瓣更是干到惨白中透出点淡灰。
若她这时再不开口辩解,岂不真成恶人了?
“哎呀,我都说了我们樵风院不在乎那些虚礼了。可云珠、彩月二位姑娘非要跪着同我赔罪,任我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我瞧着这日头太大,二位姑娘又身娇肉贵的,约莫是晒不得这样毒辣的日头的。”
“我同夫君一样,将二位姑娘疼在心里。”
“故而… …自作主张,叫画屏、抱琴给她们撑起伞,再备些茶饮,方以替她们消消暑气。免得她们害了暑病,再致无人照顾夫君起居。”
听完叶念荞这番解释,裴观砚又低头细细看了眼面前场景。
虽说云珠、彩月这两个丫头已然摇摇欲坠。
但一旁打伞摇扇的画屏、抱琴更是大汗淋漓。
更别提好歹云珠、彩月还有人撑伞遮阴。
而画屏、抱琴露出来的半截脖颈,则若被人泼了盆滚热铜水般,燔灼燎红。
看起来,确是叶念荞的丫鬟更为难熬,比跪在地上的云珠、彩月,不知惨了多少倍。
裴观砚眉心微沉,眼底的温和尽数褪去,已然了发作边缘。
若叶念荞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就该明白状告云珠、彩月的目的已然达到,得闭嘴了。
偏生她是个不解人情,钝若顽石的。
以为裴观砚还没听出她真正想表述的意图,又道:
“夫君也真是的,若不是云珠彩月跪到我跟前请罪,我还不知晓母亲要替夫君抬房呢。”
“其实夫君大可将这话同我明说,念荞不是什么嫉贤妒色的恶妇。若被收房的是这两位姐姐,夫君高兴,念荞自然也是跟着高兴的。”
叶念荞的想事情的角度很单一,亦不觉得云珠彩月被收房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反正夫君年纪轻轻就顽固老成,借着为大爷守孝三年的由头不近女色,那她何不就顺了婆母的意,将人抬了,白得一个好名声。
而这话落到裴观砚耳里,便显得叶念荞太过刻意,那藏在字句里的心思也太过直白。
实属过犹不及了。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眸光里藏了几分了然的深意,仿佛早已勘破她的那点盘算。
他垂眸静了瞬,发出一声“哼”笑,对着跪在地上的云珠、彩月道:
“你二人长本事了,在这处闹什么?”
气氛骤然冷却,没想到男人一下会生出这般大的火气。
一时之间,连叶念荞都被吓了一跳。
云珠、彩月错愕地对视一眼,悻悻垂头:
“大人恕罪。”
“奴婢知错。”
“可是我平日里对你们纵容太过,将你们养得愈发无法无天了?”
“要我请你们吗?还不快回易安堂去!”
二人眼眶骤红,立刻颤着背脊道,“是... ...”
原以为这场闹剧会以裴观砚的震怒而收场,谁知裴观砚打定主意要追罚到底。
“这么喜欢跪,便回易安堂跪个爽快。”
“今日明日后日,每日都在易安堂跪足五个时辰。”
罚这么重?
叶念荞檀口微张,难以置信地舔了舔唇。
而听到这话的云珠、彩月,直接“啪嗒啪嗒”地开始落泪,哽咽求饶道:
“大人... ...奴婢真的...知错了。”
可惜求饶无用,裴观砚一眼都再未看二人,甩袖就走。
叶念荞艰难地咽了口涎水,在后面不死心地追问了句:“夫君怎得走了,不同我一道用早膳了吗?”
“… …”
回应她的只有一个隐入庭院树林的背影。
只剩小叔同她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
“这些家务事,倒是让小叔见笑了。”
虽说目的达到,叶念荞仍有些怅然若失。
裴松照却别有余味地对着她道了句:
“兄长很少发这样大的脾气,看来嫂嫂在兄长心中,十分重要。”
叶念荞听罢,面上未有一丝喜色,反倒掩下长睫,压低音量道:
“非也,我总觉得那里头至少有三分怒火是对着我发的。
小叔,按你对夫君的了解,可是我哪句话将他惹生气了?”
裴松照望向她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兴味。
心道:还不算太笨。
但这话自然不能直接说给叶念荞听,他还得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体恤模样:
“嫂嫂何出此言?”
“我瞧着嫂嫂适才的行事做派,大概整个裴府都找不出比你更贤惠的正房夫人了。”
男人看似字字称许,实则言语中皆是漫不经心的凉意。
少女却将他的夸赞都当了真,谦逊地自嘲摇头:
“你就莫要取笑我了,我的那些小心思,你与夫君又怎会瞧不出来。”
“或许是我不够豁达,非要同两个丫鬟琐屑相争,引来众人围观,这才惹了夫君不快。”
语气中皆是毫无遮掩的直率。
裴松照多少有些意外于她的坦诚,但仅是这些,还不够让他另眼相待的。
故而男人话中仍带着毫无感情的假赞:“嫂嫂性子质直,是持之妄度了。”
叶念荞并没有因为他的宽慰而释怀。
在细想了番惹怒夫君可能得来的后果后,小脸惨白一片。
她或许是错了,但她并不后悔。
比起夫君会否对她生厌,她更在乎自己能否出气。
… …虽然,于她而言,代价远超收益。
可她仍旧不悔。
少女喉间轻动,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捏蹭着衣料上地褶皱,同面前男人道出了她藏了许久的心里话:
“我虽错了,但也不悔。”
“曾有人告诉我,谁欺负我,我就要十分、二十分地还回去。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慢待于我了。”
她说话时很慢,似是将每个字都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似是在给自己鼓劲。
少女生得纤弱,说话也软声细语。
整个人弱的就像一株刚生不久的软芽,一脚就能踩死。
偏说出的这句话,让裴松照第一次有了看走眼的感觉。
只觉此刻的她更像是从石缝中钻出来的韧草,孱弱却刚韧。
更奇的是,裴松照极能共情她的这番说辞。
这亦是他这二十年来,与人相处遵循的规则。
男人一颗心颤动地厉害,额角处的青筋也跟着突突作跳起来。
叶念荞见裴松照久不回应,便抬头去看他。
却见他兀然捂住心口,连带着额边都沁出了虚汗,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小叔,你无事吧?”
她好心上前,欲将人搀住。
却被男人一把挥开,
“我无事,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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