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牍如山的三司会审之后,接连数道圣旨飞出宫门。
舅舅萧烨与其长子以通敌叛国、贪墨军饷之罪被判斩立决,次日午门问斩;外祖父年老体弱,贬为庶民发配岭南,终身不得还朝;女眷悉数充为官奴,押往辛庄织坊;家宅封,书籍焚,连宗祠也被砸塌——
曾经声势赫赫的萧家,如山岳般撑起贵妃在后宫的显赫,也托举着她作为皇女的尊荣,如今却化作灰飞烟灭。
母妃的身孕也没保住,那夜胎落之时,重华守在榻边,看着那血流不止,指缝捧出的,是一个还未睁眼的孩子。她哭不出来,只觉喉间像堵了一块寒冰。
几日后,冷宫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萧贵妃并未因家破而赐死,却也未能再见天日。皇帝未曾发话,一道由中宫太后发下的“暂安静养”的折子,就将她打入冷宫,一纸废黜,群臣默然。
“说是静养,哪里还有什么养。”宫人低语,重华却听得真切。
再无人敢往冷宫送药膳,太医也只隔三日来诊一次脉,避讳着不肯多说话。原本贴身的心腹宫女被遣散,冷宫中只剩寥寥两人随侍。她去求父皇,一次又一次的请安,都被中允太监笑着拦下:“陛下今日公务繁忙。”
“昨日也是公务繁忙。”
“近日皆是如此。”
终于,在第七日清晨,重华撑不住了。
她不顾身边宫人死命劝阻,径直冲向延英殿——父皇理政的所在。
她一脚踹开殿门,满脸泪意,却看见在那层层帘幔之后,不是什么军政大事,也不是什么朝堂机密。
她看见新晋的岑美人伏在父皇肩上,撒娇戏语,玉指轻点龙袍衣角。父皇正含笑调笑:“近日你瘦了些,是不是夜里我不怜香惜玉了?”
她像是被雷击了一般,站在殿门口,一动也不能动。
“父皇。”她终于开口,声音发哑,却忍着颤抖跪下,“求父皇开恩,让母妃回宫休养吧。”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一串调笑倏忽停下。
许久,皇帝才缓缓抬眼,似是烦倦:“重华,你不该来这。”
他不怒,却比责骂更冷。
她倔强地磕头:“母妃新产未久,冷宫清苦,她身体撑不住的……”
“冷宫也是宫。”皇帝淡淡道,“昔年太宗临朝,连先皇贵人亦有入冷宫者,怎的到了你母妃这里就不成了?”
他说完,随意挥了挥手。两个金甲侍卫从殿后转出,架起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出去。
她被摔在丹陛台阶之上,膝盖磕破了皮。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朱红殿门,眼中一点泪光也没有。
自此之后,皇帝再未召见她。
她也再未求见,只每日按时送药膳到冷宫门外,央守卫帮忙送入,哪怕不能见面说一句话,哪怕被赶走。
重华公主站在冷宫门外的檐下,看着那扇紧闭的宫门,忽然觉得这宫墙内,没有什么比人心更冷。
她十六岁,才真正知道,天家无亲。
太傅府门前,朱漆大门紧闭,铜环森冷如蛇目,映出少女清丽苍白的容颜。
重华公主身着素衣,站在清晨寒露之中,指尖冻得通红,却未曾放下攥着的帕子。她没带仪仗,也未张扬,只是想见一见那位与她青梅竹马、曾在梨花树下许诺“一生一世”的少年。
曾几何时,他是她唯一的寄托。自母妃被打入冷宫,外祖家覆灭,她日日夜夜奔波于宫门与权臣府邸之间,求情无门。她无法使父皇回心转意,也不指望朝臣仗义执言。她现下只想寻一个熟悉的身影,问一句:故人何如。
可太傅府门前的守门人只是冷冷打量了她几眼,恭敬却疏离:“国公爷有令,近日事务繁忙,不见外客。”
“吾乃重华公主。”她开口,声音因寒意而发颤,却仍带着天家威仪。
那门人稍顿,却还是低头回话:“公主恕罪。”
一封信,被递到了她手中,外封干净整洁,角落却被蜡封压了个“绍”字。
她颤着手拆开那封信,一字一句读下来,眼中光一点点黯下去。
“殿下容恕,此番变故,绍愧为人臣,更不配再言旧情。家父命我尚敬荣公主,圣命难违,逆之则是大不敬。我一介臣子,身不由己,奈何不能护得殿下母女周全……”
“但情之一字,尚留余温。若殿下愿意,往后绍或可寻机,仍得与殿下偶遇,聊表旧情未泯。”
她看完那信,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一声冷笑,飘然落下。
“旧情未泯……”她喃喃重复,声音仿佛从冰层之下透出,“我母妃流血失胎,被打入冷宫,孤身忍受风霜雪雨;我天家贵女,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你却将在府中迎娶新欢,说自己‘身不由己’?”
泪痕落在信纸上,字迹被湿透,化成一团模糊的污迹,仿佛那段过去也一并被吞噬。
她攥起那封信,在掌心捏成一团,指节泛白,却只是低声道:“崔绍,你不配。”
寒露里,她转身离去,背影凛然,再无回首。
几日后,天子登基以来最严苛的一道圣旨,自延英殿传出。
圣旨曰:大虞与北地畏兀部议和有成,为固金瓯、安边疆,朕以宗社为重,特册封第二女重华公主,远嫁北地,缔结和亲之盟,以绥四方,永靖烽尘。
御前大监捧着圣旨亲至冷宫时,萧贵妃已瘦得形销骨立,仍撑起病身跪地,眼中含泪:“吾儿乃天子真女,怎可下嫁番族?”
太监只是叹息:“娘娘莫要强求。皇上已有旨,将敬荣公主赐婚于旧日驸马之选崔绍。重华虽仍为宗室之女,却不便再涉朝局婚议,尚望娘娘息念。”
那日,冷宫之外,重华公主跪于宫道,看天光破晓。她未曾哭,只是长跪不起。
不久之后,宫中喧哗四起。敬荣公主大婚,万人空巷,钟鼓齐鸣。红绸披肩,那位身穿大红蟒袍的驸马崔绍,在宾客环绕中眉眼含笑,春风得意。
而角落里,一辆由黑色油毡包裹的车辇,在草原狼骑拱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皇城。
没有乐队,没有送别。曾经备受宠爱、群臣称颂的重华公主,如今只带了两个小宫女,一位老嬷嬷与一位太监,被赐下“嘉和”之名,披嫁衣,前往寒苦边陲,嫁予年近六旬、性情残暴的畏兀老可汗。
那人,曾杀虞军万余,焚城三座。如今却要娶中原公主,以为媾和之礼。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早已布下的棋局。
宸妃许氏,自入宫之初,便与萧贵妃同为宠盛之人。两人表面和睦,实则暗潮涌动。她未能诞下皇子,却育有一女敬荣,年幼便得皇帝喜爱。许氏向来于君侧姿态温婉,行止得体,数十年未曾有过越矩之举,唯独在言及家国大义时,眼中略闪一瞬光。
萧家事败后,宫人私言,宸妃有一密奏,意在言外,劝皇帝慎选和亲之人,不可枉用宗室虚名,却令他国轻忽虞朝亲好之意。
“重华公主生于深宫,长于锦绣,若能远嫁草原,以公主之仪定远邦之盟,既是诚意,也是太平之基。”她语气温顺,言词得体,无一句斥责,却句句掐准了朝局要害。
皇帝沉吟半晌,唇角不动,只淡淡道:“既如此,便依你言。”
传闻当夜,兴庆宫灯火未灭,宸妃未眠,临风而坐,一盏热茶轻摆于几案之上,茶盏微颤,指节却稳。
此议初起,朝中确有数位老臣进谏,言我朝惯例是令宗室女和亲番邦。重华公主乃天子真女,身份贵重,不宜使其远嫁番邦,以免长番邦气焰,有损大宸威仪。
然未及三日,为首一位御史便以年迈病重为由,缄口不言,告老还乡。余者皆噤若寒蝉,不再提及。
自此,“重华”二字,于朝堂之上,仿若从未存在过。
……
中原已至仲春,北国仍是千里冰封。
北境之外,一抹红衣遥遥远去,在千里冰原中如一点朱砂,苍茫不见踪影。
她曾是宫中最尊贵的嫡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却是一个国破家亡的弃子,被送往草原,嫁予仇敌,作笑柄、为质子。
这一路,她将穿越荒漠风雪,面对异族冷眼,忍受不堪苟活之境地。但她抬头,望向北地苍茫之野,心中却渐渐沉淀成一片铁灰。
既为公主,怎甘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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