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剧烈颠簸,似从崖上跌下,又猛地一抖,重华公主惊醒。
她喘了口气,目光惶然四顾,只见低矮车厢内挂着灰布,结着冰霜,阴暗潮冷,空气里弥漫着牛脂和马汗的腥膻气。
她缩紧身子,身上裹着的那件狐裘早被换下,换成畏兀人塞给她的毡袍,沉重粗糙,仍挡不住寒意透骨。她喉头发干,却听不见宫中婢女递茶唤名的轻声细语,只听得车外风雪怒号,和兵马呼喝的粗野蛮语。
梦碎了。她已不在京城、锦榻、凤帐之间,而是……被押往北地的路上。
“公主……”对面的小婢阿织蜷在角落里,眼睛红肿,轻声抽泣着向她靠近,“您终于醒了。”
她强撑着坐直,一只手轻轻搭在阿织肩上:“你还好吧?”
阿织一怔,泪水滚落,“奴婢……没事。只是刚才,他们又来翻车厢……看有没有‘值钱’的。”
重华公主指节收紧,忍不住抬眼望向车帘。马蹄声混着笑声从外头传来,陌生的畏兀语中夹着些低俗不堪的词句。她虽未曾学草原话,却听得懂那些口气和笑意所指。
她唇角泛白,想起昨日更恶心的一幕——
那几个草原侍从酒后趁夜停宿,假意查看车驾,探头探脑闯进来。他们先是大剌剌盯着车中的女子们,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一遍,竟咧开嘴直笑。有一人甚至伸手要揭她的发带,被阿织挡住。
“这是公主殿下,万万不能失礼!”阿织鼓起勇气说。
那侍从却笑得更狂,操着生硬的汉话,回头对同伴道:“她?什么公主?就是送来给我们大可汗暖床的贡女罢了。”
一句话,几人哄然大笑。那人的手顺势便往阿织腰间探去:“这小丫头倒水灵,先送给我大哥尝尝!”
阿织惊叫,被另一人拖住,她奋力挣扎,指甲划破了侍从的面颊,车厢里顿时混乱不堪。重华公主怒而出声,强撑着冷声呵斥:“退下!我乃大宸皇帝亲女,此处尚在我国边境,若你们胆敢辱我,便是对两国盟约不敬!”
她声音虽不大,却清清楚楚。几个侍从动作顿了一下,交换了眼色。那被抓伤的壮汉擦了血,冷哼一声:“你早已不是‘公主’,只是咱们押送的货物。再多嘴,我让你们今夜就留在雪地里——反正大可汗也未必真在乎你这副中原脸面。”
“走罢走罢,”为首的一人阴声说,“她一身傲骨,还能傲到何时?”
那夜,他们离开了,却带走了阿织的鞋,还有一盏铜灯。
从那日起,每日都有人来试图挑衅,或以言语羞辱,或以动手试探。只是碍于礼节与使节队伍的面子,未曾真个肆意,却也让人昼夜难安。
身边除了阿织,还有一位年老嬷嬷,也是她母妃旧人,因忠心被允随行。周嬷嬷为护她安危,频频与草原人交涉,几次三番阻拦他们闯入车驾,哪知那日晚饭时竟被借故推倒在地,口角渗血。
重华公主几次欲怒斥,却终忍住。她知道,在这队伍里,她说什么,都不再有人听了。
她曾是大宸的重华公主,皇帝最宠的掌上明珠,外祖父是当朝太师,朝臣见她要下跪,百姓望她要回避。她登殿无须通传,能随驾出巡,得封“重华”之号,意为“光彩再世”。圣上一度言,她是“天之宠儿”。
如今,她却困在马车一隅,与伤婢偎依成团。昔日金銮殿上,谁曾料到,天子宠女,竟沦为塞外贡品,被粗蛮之徒辱目戏言。
夜渐深,风更冷,雪霰敲车,似刀般剜着车壁。
她咬紧牙关,不让眼泪落下,只轻声道:“睡吧,别怕。”
阿织颤声应了一句,将头靠在她怀里。两人披着一条旧羊毛毯,相依而眠。
不远处,守夜的侍从在雪地上起身解手,笑语低低,火光映出他们皮毛上的油渍和刀光。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雪越下越大,马车仿佛失了方向,在无尽风雪中前行。
她再不是公主。
她只是“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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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昏黄,雪色漫天。马车停在一处戈壁边缘的营地,早有迎亲使团在此等候。
风卷帐篷,旌旗猎猎。远远的,便能看到畏兀族的老女官带着几个粗壮侍从走来。那人身形佝偻却气势极盛,名唤阔真嬷嬷,是大可汗亲封的“迎亲总使”。她一身厚重狐裘,脸皱得似老树皮,一双眼却阴冷审视着马车方向。
“人,带出来。”她用不甚熟练的中原话冷声吩咐。
车帘被猛地扯开。冷风灌入车内,卷起毡垫与霜雪。阿织惊呼一声,扑到重华公主身前,却被两个侍从一把拉开,压到雪地里。
重华公主站起身,强压心中愤懑,面色平静地迈下车辕。她知道,这一日终究会来。
“这就是送来的贡女?”阔真嬷嬷走上前,围着她打量一圈,“啧……太瘦了。中原人都这副弱小模样?怕是连个孩子都生不出。”
一语甫落,众人哄然失笑。
她站得笔直,目光清冷,不发一语。
阔真嬷嬷挥手:“来人,请公主更衣,别再穿这汉人的孝衣——那是对我们畏兀大汗的大不敬!”
重华公主拢了拢袖口,声音冷淡:“我身披礼服,是为遵守大宸之制,行嫁娶之礼。衣冠之制,不容践踏。”
“礼?”阔真嬷嬷忽地笑出声,“你是‘礼’吗?你是货!”
语气未落,两名畏兀婢女便上前动手,扯她的披风与系带。她本能地反抗,两袖一挥甩开对方:“我自会更衣,不劳赐手!”
两女踉跄倒退,却又扑上前来。这一次,她的带钩被撕开,外衣半解,里衣露出藕白肌肤。
“公主!”一声惊叫传来,是年迈的周嬷嬷跌跌撞撞奔来,护在她身前,“我家娘娘乃天家贵女,不容相辱!”
阔真嬷嬷冷笑:“天家?你们的皇帝亲手将她送来,你再拦着,便是违抗旨意。”
“若是犯了规矩,我这把老骨头担得起!”周嬷嬷声音发颤,却一寸不让。
“那你便去死。”阔真抬手一挥,身后侍从早已举起马鞭——
“啪!”
马鞭如蛇,狠狠抽在周嬷嬷的背上。她的身子晃了一下,随即跪倒在地。雪地一片鲜红。
“你敢!”重华公主扑上前,用自己的背脊护住嬷嬷,咬牙厉声,“有种你打死我!”
“我自然不敢。”阔真笑着俯身,贴在她耳边道,“大汗说了,要你活着,穿我们畏兀的嫁衣,跪在他脚下。你若死了,岂不是坏了他的乐子?”
她话音带着油腻与羞辱,重华公主猛地一抬手,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四周一片死寂。
阔真嬷嬷愣了一息,随即眯起眼,舔了舔嘴角的血丝:“好,很好。中原公主果真有脾气。”
她站直身子,退后半步,“来人——脱。”
两个婢女扑上,撕扯她的衣衫。重华公主拼命挣扎,里衣扣子被扯断,滑落肩头,冷风钻入骨缝。她死死护住前襟,屈辱、愤怒、悲哀汹涌而来。
“不许看!”她咬着牙,冷喝。
众人不以为意,几个侍从甚至故意朝这边张望,引起一片低声窃笑。几个中原使臣远远站在人群之后,面色不忍,却无一人敢上前相帮。
那一刻,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不是来议亲的宾客,不是结盟的桥梁,她不过是权势交易中的牲礼,被人从金銮殿送到野兽窝中。
嬷嬷在雪地里喃喃念着:“殿下,忍住……别哭,别哭啊……”
她没有哭。
她只是冷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畏兀的女侍为她披上那件厚重的、陌生的、颜色刺眼的嫁衣——通体赤红,衣摆绣着巨大的狼头,腰带用的是马骨压制而成的扣环,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曾穿过最华贵的羽纱霓裳,金线绣出百鸟朝凤,玉珠垂地,如霞似烟。
而如今,她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因寒冷与挣扎而发红。手心残留着嬷嬷身上被马鞭抽出的血迹。
她的心,如这片雪原,寸寸冰封。
夜里,篝火一排排燃起。
阔真嬷嬷再次出现在她帐外,居高临下望着她:“明日启程,直奔王帐。等你进入王帐那天,再不准穿中原衣服,再不准说中原话——懂了吗?”
她不语。
阔真笑得意味深长:“你记住了。你不是公主,是大可汗的女人,是畏兀的奴。”
帘幕落下,火光一寸寸熄灭。
她跪坐在帐中,一动不动。身上的异族嫁衣仿佛火焰在焚烧她的尊严,但她的背却依然挺直,如同一截将断未断的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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