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那晚之后,赢昭终究没有碰那碗凉透的清粥。那碗粥连同食盒,被无声无息地撤了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然而,颜清徽夜访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悄然在宫禁深处流传开来。皇帝盛怒之下,唯有这位颜史官能近身劝慰,这份特殊的“恩宠”,在无数双眼睛的窥视下,被赋予了各种暧昧不明的解读,也引来了更深沉的忌惮。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刺破宫阙的飞檐,一道冰冷的圣旨便由司礼监太监捧着,疾步走向了天牢。圣旨措辞严厉,斥责中书令张铎“狂悖犯上,藐视君威,其心可诛,其行当斩”,着即处斩,以儆效尤!皇帝甚至没有经过三法司的复审,直接下达了死刑令。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太学院那位寒门学子徐元冷静的预言,竟一语成谶。皇帝不仅没有因颜清徽而宽宥张铎,反而以最决绝、最残酷的方式,向所有人宣示了皇权的绝对不容侵犯。张铎的死,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朝堂上最后一点敢于直言的星火。群臣噤若寒蝉,人人自危,早朝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那些曾与张铎交好或同情他的人,连悲戚都不敢写在脸上,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颜清徽是在整理前朝奏疏时得知这个消息的。他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无声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像一团化不开的血污。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中翻涌的酸涩。张铎……那个耿直得近乎迂腐,却始终心怀天下的挚友……就这么没了。赢昭的暴戾,以如此直接而血腥的方式,烙印在了他的心上。他知道,张铎的死,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终结,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在赢昭的帝座之下,直言进谏的道路已被彻底堵死,剩下的,只有顺从或死亡。
他没有去质问赢昭。质问毫无意义,只会带来无谓的牺牲。他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堆积如山的史料之中,仿佛只有那些冰冷的文字,才能暂时麻痹内心的剧痛和愤怒。他摊开那卷记录着赢昭生平的史册,笔尖悬在“帝性”二字之后,那空白处如同深渊,吞噬着所有的光明。最终,他落笔,墨迹沉重而滞涩:
“帝性刚毅果决,威加海内,然……刚愎自用,多疑寡恩。”
“寡恩”二字,力透纸背,带着史官无声的控诉与悲凉。张铎的血,成了这八字评语最刺眼的注脚。
处决张铎的旨意下达后,赢昭将自己关在养心殿整整一日。殿内死寂,连王德全也不敢轻易靠近。他并非全无触动。张铎临刑前托人送来的最后一份血书,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御案上。上面没有求饶,没有怨恨,只有对他近期几项劳民伤财、急于求成之政的恳切谏言,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赢昭看着那暗红的字迹,眼前仿佛又闪过颜清徽那晚沉默而坚持的眼神,以及那碗最终被撤下的粥。一种巨大的空虚和难以言喻的烦躁攫住了他。他赢了,用最极端的方式维护了所谓的“威严”,可为何心中却毫无胜利的快感,反而充斥着更深的孤寂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意?
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空茶盏,狠狠掼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格外刺耳。
“来人!”他厉声喝道。
王德全连滚带爬地进来:“陛下……”
“去!把那碗粥……给朕热了端来!”赢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不知道自己想证明什么,是证明颜清徽的关心并非徒劳?还是证明自己并非“寡恩”到极点?
王德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叫苦不迭,那碗粥早就倒掉了!但他哪敢直说,只能战战兢兢地应下,慌忙退出去想办法。
太学院内,气氛同样凝重。张铎的死讯如同阴云笼罩。那些曾断言皇帝会因颜清徽而宽大处理的官员和学生,此刻都面如土色,看向徐元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钦佩,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徐元本人则显得异常沉默。预言成真并未带来丝毫喜悦,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他亲眼看到了直言者的下场,看到了皇权的绝对冰冷。掌院学士将他单独叫到书房,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元儿,你很好,看得清,想得透。记住今日所见,为官之道,既要明事理,更要知进退。锋芒过露,易折啊。”这既是肯定,也是警告。徐元深深一揖,心中那份寒门学子欲匡扶社稷的热血,似乎也随着张铎的头颅一起,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冷却了大半。
圣旨已下,张铎命在旦夕。皇帝终究还是允了颜清徽最后探视之请。
踏入天牢那阴森、潮湿、散发着腐朽与绝望气息的甬道时,颜清徽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艰难。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阴冷气息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疯狂地撕咬着他竭力封存的记忆。墙壁上摇曳的火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像极了当年那些狞笑着逼近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汗臭和排泄物的味道,混合成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
他曾是前朝旧臣之子,他想起那日他被打入暗牢,剥去象征身份的衣冠,贬为最低贱的奴隶,在比这更肮脏黑暗的囚笼里,度过了地狱般的一夜。那一夜,他失去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作为士人最珍视的清白与名节。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愈合的、深可见骨的伤疤,是他所有优雅从容表象下,日夜啃噬灵魂的噩梦之源。每一次靠近这种地方,都如同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撒上盐,再狠狠践踏。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指尖冰凉颤抖,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呕吐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走向关押张铎的囚室。
昏暗的囚室里,张铎穿着破旧的囚服,形容枯槁,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他原本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听到脚步声,猛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颜清徽时,这个一生耿直刚强的男人,眼中瞬间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清徽……是你……”张铎挣扎着想站起来,镣铐哗啦作响,却因虚弱而踉跄。
颜清徽疾步上前,隔着粗硬的木栏,紧紧抓住张铎冰冷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张铎反握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愤与绝望:“清徽……我死不足惜!只恨……只恨不能亲眼看着这暴虐无常的君王,终有一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声音微弱却字字泣血:“替我……替我照顾好我的妻儿……他们还小……求你了……”他死死盯着颜清徽的眼睛,“阿沅那日还说要……算了……你替我告诉她吧,不必等我了。”
听着挚友临终的控诉和沉甸甸的托付,看着那双燃烧着不甘与痛苦的眼睛,颜清徽的心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他一直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用那一点点微弱的关怀和史官的坚持,试图去温暖那个高踞龙椅、日益冰冷的孤家寡人。他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以为陪伴可以融化坚冰。可张铎的血,张铎此刻的眼神,都残忍地宣告:他失败了。他的努力,在赢昭日益膨胀的权欲和多疑暴戾面前,渺小得如同螳臂当车。
他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更紧地回握张铎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一丝。
探视归来,颜清徽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书房里。窗外阳光明媚,却照不进他心底的万丈寒冰。张铎的话语、天牢的气息、还有那些早已沉入深渊却在此刻疯狂翻涌的、不堪回首的屈辱记忆,如同无数狰狞的恶鬼,在他脑中咆哮撕扯。
他铺开那卷承载着帝王功过、也承载着他史官使命的竹简。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帝性”之后那片空白的深渊之上。
“暴虐无常”——这四个字几乎要冲破他的指尖,带着张铎的血泪和无数冤魂的控诉,重重砸落下去。这才是最真实的评价!不是吗?
然而……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浑浊的眼中是最后的光:“徽儿……史官……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替……替苍生……记下……真相……这是……我颜家的……魂……”父亲以生命托付的职责,是“秉笔直书”,是“真相”,而非单纯的泄愤与诅咒。
他剧烈地颤抖着,眼前阵阵发黑。挣扎、痛苦、职责、悲悯……无数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最终,那饱蘸着血泪的笔尖,带着千钧之重,缓缓落下:
**“帝性刚毅果决,威加海内,然刚愎自用,多疑寡恩,驭下严苛近酷。”**
“寡恩”与“严苛近酷”,已是他能给予的、最接近真相却又保留了最后一丝克制的评判。写完这最后一字,他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也斩断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心弦。
“父亲……孩儿……写完了……”他喃喃自语,唇角溢出一丝解脱又绝望的苦笑。
支撑他熬过无数屈辱与痛苦,支撑他面对帝王雷霆之怒的,便是父亲临终的托付——写完这部史书,履行史官的职责。如今,书已成,责已尽。那根紧绷了十余年的弦,骤然崩断!
积压了太久的创伤、屈辱、无力感、对挚友惨死的悲恸、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防线。那些被他强行封印的、天牢中的不堪记忆,那些被凌辱践踏的画面,无比清晰地、带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呃啊——!”颜清徽猛地捂住胸口,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星星点点,喷溅在刚刚完成的史册之上,也染红了他素净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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