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之后,金垂的心像棉花糖般甜蜜而柔软,在黑暗无光的校园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脚步和心情一样轻快,天边的云雾被风吹散,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
世界的一切都变得慈爱宽容,就连卡斯尔那张脸,都没那么令人生厌了。内心依然不满黄棠不写信,打定主意在见面时问出理由,也在一段时间后,将之抛到了九霄云外。
金垂开始在课堂上频频走神,被老师喊过几声,如梦初醒时,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她常常回忆起与黄棠重逢的景象,在漫山遍野火红的山茶里,她从风筝上高高地落下,命运般坠在黄棠的面前。
“你恋爱了。”纪小池不知道是第几次这么好奇地询问,“到底是谁?”
金垂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这么肯定地拒绝:“没有。”
“是暗恋。”纪小池说。
金垂无法解释,和黄棠通过电话后,一切都变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爱情,这单纯是黄棠的魔力。
也许除她以外,没有人会了解,从记事起,只要和黄棠在一起,即使他压根懒得理她,她都会无比满足和雀跃。
在没有相见、没有通信的三年里,身边的人都说她长大成熟了,她原本也这么认为,直到如今,她才发现,在他面前,她还是个小孩。
金垂没有再给黄棠写信,她拿出黄棠留给他的箱子——黄棠毕业时带不走的东西,全部交给了她——取出一个纸张泛黄的笔记本,开始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和心情。
这个笔记本黄棠没怎么用过,翻开扉页,右下角是黄棠的名字,之后有两三页毕业前夕的会议纪要。黄棠几个本子都是如此,只写几页便丢到一旁,这浪费行为曾被金垂痛斥。
金垂在这点和他不同,她喜欢有始有终。
她计算过,将这笔记本一页不差地写完,需花费一年零九个月。
但这是她唯一一次,未能如愿地将一个本子写满。
初雪在一个普通的夜晚来临,从窗口的缝隙飘落到手指上。她合上笔记本,宿舍一如既往地安静,所有人沉入梦乡,在交错的微弱的呼吸里,一声划破天际的长啸,从上空掠过。
那声音非常刺耳,像某种巨兽的呜咽。
金垂向上看去,黑色的天,是夜,晶莹的沙砾,是雪,突如其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和世界多么违和。
紧接着是响彻整栋楼的警报声——
“请立刻在操场集合——立刻在操场集合!十分钟内点名——”
一个宿舍的孩子们都逐渐翻身起来,揉着睡眼,怨声载道。
金垂一把拉开窗,冷风鱼贯而入,靠窗位的几个男孩尖叫连连,一边套衣服一边大骂。
她有种很不详的预感,看向天空的深处,没有什么异常。
披上一件棉袄,拿了个毛毡帽,犹豫了一下,把黄棠的本子揣在怀里。
纪小池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带那块白板。
他手里已经有两本解剖学书籍,以及家人寄给他的信。
卡斯尔正在镜子前摆弄头发,看到了纪小池,道:“你在犹豫个什么劲,不过是一次集合,难道还打算把全部家当带上?”
金垂拿过那个白板,说:“我帮你,走吧。”
卡斯尔大概以为金垂故意跟他对着干,哼了一声,绕过他们走了。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全部汇聚到操场上,深夜的寒风带着雪,凛冽极了,大多数人都是被迫从梦中惊醒,再瞌睡的人,被这风一吹,也没有一个不清醒的。
秘书将校长推上台阶,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
校长和他们一样,穿着旧了的长袄,带着帽子,寒风中,空洞的裤筒左右摇摆,秘书不得不蹲下来整理一番。
一切就绪了,校长提着破旧的喇叭,说:“前线发来消息,导弹马上席卷整个玉丸山,或许是三天,或许是一天。……”
一句话说完,整个操场沸腾了。
金垂的心突然间飘到很远之外。这些年在山上待太久了,她几乎快忘记当初为什么、又是如何迁到这里。校长后来又说什么,她不太能听清,那声音像隔着一堵墙传过来,她皱了皱眉,忍不住拍了下自己的头。
校长部署了周密的撤离计划,金垂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久之后,七校不复存在,而他们这些人,将像野狗一样无家可归,很可能随时死在什么地方,连尸身都未必有人收。去军队或避难所,是最好的结局。
哭声稀稀落落传来,特别的气氛里,情绪具有感染力,不久之后,许多人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纪小池抱着金垂的手臂哇哇地号,就连卡斯尔这种硬茬儿,居然都红了点眼眶。
金垂只是低着头,却没有哭,她从不惧怕死亡。她忽然很想黄棠,希望自己运气好些,能活着见到他。
校长的声音坚定异常:“孩子们,今后我不再是你们的校长,第七联盟学校也会消失。今夜之后,无论面对战争还是和平,愿救世主保佑你们,远离病痛和烦恼,无论天堂还是地狱,愿你们的灵魂永远得到解救。”
这天是圣诞夜,是金垂最后一次见校长。
校长死在了三天之后,那个流弹落满玉丸山后的夜晚,他没有撤离,独自一人守在空荡荡的校园。当盟军推开办公室的门,只看到横梁上吊着个短小的人,脖子被拉扯为怪异的角度,头垂得很低。黄白的液体淋漓在地上,散发出腥臭的味道。
“校长没能熬过神的试探,选择接受了魔鬼的诱惑。他不相信神,并且用行动回应对神的绝望,因此得到了审判,”同行的一个孩子流着眼泪说,“校长会下地狱。”
没有人回应他。
得知校长与世长辞的消息,是五天之后。
他们被潦草地安排到避难所,潦草地进食、睡眠、排泄,潦草地活着。流弹随时可能落下,已经有体力不支的孩子死在了后面。这几天他们没有好好合过眼,也没有吃饱过,有人口袋中残留着零星的干粮,早已被分食殆尽。
流民比想象中多得多。
饥饿的人不讲那么多道德,七校孩子们的平均年纪只有十三四岁,面对亡命之徒,几乎束手无策。
到了分配食物的时间,饿了整整一天的人们伺机而动,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狡诈和奸猾的目光在瞬间分辨出敌友,鼻子一嗅,就知道今天的白粥和菜叶中有没有肉的气息。等放置食物的器皿刚落在地上,四面八方人潮涌动,数百只脚齐齐踏在地面,有山崩地裂之势。
有一条精瘦黢黑的腿,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间,脚下蹬着一双破布鞋,突然向反方向伸去,后面纪小池急匆匆的,躲避不及,啊的一声摔在地上。
金垂和卡斯尔一人一只胳膊,迅速地将他扯起来。
后面的人行动受阻,空出时间差,那黑瘦子见机得势,头也不回冲上去,扑进面包箱子里,将它们抱了个满怀,接着一溜烟地跑了。
有人抗议起来,嚷叫着,但更多的人,则迅速地有样学样,蜂拥而上,使坏绊倒前面的人,看准时机,填补上去。
踩踏事件发生了,人群中尖叫连连,发放食物的士兵有两个,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吼道:“都排队!不要拥挤!”
然而并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对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大家都饿疯了眼,得到食物,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另一个士兵突然从腰间举起长枪,瞄向黑瘦子的方向,金垂认出那是一把M16。
他们三人早被挤在一边,越过汹涌的人群,看到了士兵的动作,纪小池揉着被抓痛的手腕,惊讶地说:“他想干什么?”
他刚说完,士兵开枪了。
子弹破空射出,正好打中黑瘦子的脚边。他大叫一声,跑得更快,几乎瞬间就消失在所有人视野之中。
那人面色不虞,再次抬枪瞄准,另一人说了几句话,才不甘心地放下手臂,吹了个轻浮的口哨。
金垂喃喃自语:“那是什么人,怎么对流民开枪?”
卡斯尔说:“什么流民,不过是抢走他们食物的蛀虫罢了。”
纪小池吃痛地揉着磕破的膝盖,说:“什么意思?我的腿怎么这么痛,是不是断了?会不会拖你们后腿?我想我走不到下一个营地,也没法入伍了,我……”
“你摔了一跤,是不是摔到脑子了!”卡斯尔不耐烦地说,“食物就那么多,流民只有饿死的份儿。金垂,你到底什么打算?”
金垂说:“我要入伍。”
卡斯尔说:“你?”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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