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时候才三天就不打了!也不知道怎么有脸投降的……”
尖锐的讽刺直达她耳边,吉雅知道她们肯定会说这件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被认识的人骂过,但是三年了,再次听到这样的话却还是比想象中还难过一万倍。
她默不作声垂下脑袋,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却被人剖开晾晒一样又干又涩。
那杵在她身边的姑娘抱着臂,见当年的骄傲此刻被众人碾碎在地上,心里无由的感到一阵快活,曾经的明珠还不是和她们是一样的!
她居高临下望着她的神情,心中一动又想到了什么。
“听说三年前,皇帝陛下本来是想叫我们博尔齐吉特部和平并入的,派了皇子来草原想要商谈这事,结果被某些不知深浅的逼婚才改为动手,有些人可真会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呢!”
不是那样的!
吉雅不断眨眼也还是没忍住泪意充斥,当年明明是他随便寻的理由开战,本来父亲自知保不住部族已经有了降意,若不是他非要动手怎么会开战?两军之间的差距犹如雁与鹰,父亲怎么可能愿意无故牺牲那么多人命?
亏她那时还自以为窥到了他心中的一隅,还曾心怀希望以为他能看在她的份上放过部族,可她那时太小识人不清,其实祈令夷从头到尾都满怀心机,从没有一刻叫她真正见过自己。
他毫无犹豫的拿她当了借口,明明可以选择的名头有那么多,但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就这么随意的把她丢出去担了这遗臭万年的恶名。
往事回忆起来像是撕开伤疤,不像刚开始那么疼,而是一种带着痒意深入骨髓的撕扯感。
她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泪意,两腿垂在地上朝着在场各位恭敬的拜下去。
“是我阿爸不识时局叫族人蒙难,是我异想天开叫诸位失去故土,都是我们的错!乌兰吉雅在此向各位诚心致歉!”
见她弓着腰一副低到土里的姿态,在她身边的那姑娘才自讨没趣的走开,坐到对面床上。
她自然也知道新朝的厉害,但她乌兰吉雅家可是部族首领,坐到首领位置的人早就应该明白天威不可犯,早就应该向新朝投诚,这么一场仗下来,除了人死没有捞到半点好处,这笔帐自然应该算到他们家头上!
在场的几位姑娘再不发一言,吉雅知道这是给她的台阶,浅浅道。
“自归并新朝,我从此也变成了和诸位一样的普通人,想必各位此刻也看得出我与各位并无不同。如今要上京都,规矩律法更为严明,若是各位因谈论吉雅授人以柄,更是我所不愿!趁着此刻还未到京都,诸位有什么想说的都在今日说了吧!”
言毕,屋内寂静一片。
毕竟她往日虽然身为公主,今时也成了和众人一样的农妇,况且部族亦是众人往日的家园,失去家园的痛苦在她们心里皆留下了一道伤疤,这伤疤把众人连接在一起,面上虽然再不能提起,但内里望着彼此的眼睛还是能回想起曾经。
吉雅明白此刻的寂静串联着众人,姑娘们虽然是女子却也抱有一颗家国之心,她长舒一口气再次行了个大礼。
“多谢姑娘们网开一面!吉雅终身都会记得自己犯下的恶行,必将时时自省,用一辈子来偿还战死勇士们的英灵!”
如此哪还有人能说什么,她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渐渐散了去。
吉雅松下口气颓坐在床上,本就单薄的身体弓出一条嶙峋脊线,整个人仿佛要吹口气就化了。
萨日娜蹲下身来将头搁在她膝上,毕竟还是小孩子,外出这么久这么远没有依靠,自然而然的想依偎在曾经的阿巴还身边。
吉雅抬手摸过她的头,轻轻的安抚这个思念家乡的孩子。
她们还有机会回去,自己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家。
当年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知道他会不会记仇。若是身为天子对当初的事一笑而过,那她也就能回去了,只要他肯放她走,便是叫她在众人面前称赞新帝的丰功伟绩也无不可,毕竟她已经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条命,为了活命说点好话也不算为难。
但若是他想报复……那也没有办法,人家皇权在手碾死一只蚂蚁轻而易举,自己不求苟活只希望他不要迁怒漠北百姓,只要说那里的百姓亦是他的百姓,想必他也不会太过,以自己一条命换得恩怨尽消也是好事一件。
这么看,无论怎么选都没什么可担心了……只要他还算是个人的话。
水路行船极快,路上的风光还没看够,船已经顺利进了盛京。
车队陆陆续续载着八十来名姑娘们进了皇城,这天正是雪天,本来的红墙叫风雪掺入统统被映衬的发紫,她们抬起眼来,只见远处绵延巍峨的宫殿层层相叠宛若重峦。
巍峨宫阙比山还高,投下的阴影将众人罩在底下仿佛藐视蝼蚁一般俯视着她们,吉雅暗暗惊叹,早知新朝国富力强却没想到这般宏伟壮丽,而这一切竟然都归那一人管,实在可怕!
进了城内,便不容许再看,奉使将人交给宫内管事的便退下,她们则是跟着牵引的姑姑又往皇城更深处走。
宫内直道两边的墙更深,仿佛风雪都刮不进来,走了不知多久,耳朵冻掉了般的疼,才从墁道上下来转向一处院中。
吉雅在经过院门时匆匆抬了下头,只见上面写着的正是乐府二字,看来终于到了地方,她的去留也将在今日有个分辨。
外面风雪交加,乐府内却并没有多少雪积,正对院门的大殿红漆抱柱足有五六个人高,她们一队一队的进去,只见殿内灯火通明,两侧摆着的灯笼挂成桂树一排接一排,实在奢侈非常。
远远地似乎有人在说什么,但她们漠北来的站的靠后什么也听不到。
好一会儿,只见前方有些骚动,萨日娜小孩子心性侧着脑袋去看,跟吉雅悄悄报起前边发生的事情。
“好像有四五个嬷嬷正在看她们的样子,还动手捏她们!”
吉雅赶紧将她拽回来,“别乱动,这里不是我们的地盘,万一犯了什么错被责罚都不知道为什么。”
萨日娜听到她这么说才安静下来,只是她安静了,周围的其他姑娘起了好奇,一个个踮着脚歪着头的看前边究竟在干什么。
“好像是在查看样貌身材,咱们也要查吗?”
另一个嗤笑了声,“咱们哪比得过人家江南水乡的柔美,估计见到咱们马上就挥手叫我们回去了。”
“啊?我们到盛京走了一个月,结果刚来就要回去?”
“这都不错了!回去只怕是没有水路,估计到家要两个月呢!”
前边交头接耳的说回家的事,吉雅在后被她们的话勾的更想回家,哪怕是再坐两个月的车又有什么关系,至少能回到亲人身边。
不一会儿前边的五十名江南女娘便被分开作两组,一组直接跟着姑姑往后从后门出去,另一组等在眼前。
嬷嬷挥手,两侧宫人端上来两盘锦袋,众人正猜测那是什么,嬷嬷击了击掌心叫众人安静。
“辛苦各位姑娘们千里奔波到京都来,此番采选人员已足,请姑娘们在此休整三日,三日后自然有人送各位回家!”
她抬手一挥,手下宫女已经送了锦袋到她们手里。
“这是陛下圣恩,落选的也有彩头可拿,日后若有需要还要请姑娘们的!”
拿了锦袋的女娘们似乎个个脸上遍布愁云,漠北的姑娘们望过去更是不解,落选的明明也都是美人,像这般模样都要落选,她们可不是即刻就要被送回去?
果然嬷嬷送了她们转向这边,一张脸不轻的皱了下。
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半晌,拧着眉头不知想说什么,挣扎了好一阵,她才召了引路姑姑近前。
“这些是采选的舞姬?”
姑姑亦是叹了口气,在她耳边道。
“据说漠北人烟稀少,这三十八人可是把周边的郡县找了个遍才凑齐的!据奉使说里头还有已经成了婚的。”
嬷嬷听了这话似是要晕过去似的拍着脑袋,“何苦要选三十八人?江南女子早就够数了!况且你看这一个个的脸,是天生的肤色就如此黑红吗?”
声音虽小但带着的感情太充沛,在场的姑娘们都听到了这声,抬手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其实也没有多黑,但是比起养在屋子里的姑娘自然是要粗糙一些的。
那姑姑哎呦一声,将嬷嬷拉的更远。
“上面下来的命令哪个敢不照办?据说是陛下的意思,漠北是最后一个并入我朝的,那地方本就穷困,陛下想着莫要让地方觉得厚此薄彼了,才破例选了漠北的姑娘来。”
嬷嬷拧着的眉头还是没有松下去,“这么说,还不能全送回去?必须留下一两个彰显圣恩?”
姑姑点头道正是,“不能叫人家那么远送来的白跑一趟不是!”
这下真是为难了嬷嬷,她在宫里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不过听说漠北草原上的民族亦是能歌善舞,她觉得还是赌一把。
“来!各位姑娘们会跳舞的举起手来!”
一声令下,还以为至少一半以上都会举手,谁想到在场的三十八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的没有一个敢伸手。
“怎么不举呢?不要害怕实话实说就好!”
听她这么说,一个站在边上的姑娘提气问了句。
“我们草原上只教了神,从不教形,都是随心而舞!有什么感觉便跳什么舞,这样算是会跳吗?”
嬷嬷登时愣住,一张在宫内练得炉火纯青的巧嘴此刻什么都说不出来。
连规范的舞姿舞技都没有,难道要她从头教起?
人正愣着神,院外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嬷嬷看过去,一身绛红宫装打雪而来,原来是陛下身边的内监王典入了乐府。
“宰事!陛下可有旨意来传?”
王典愣了下,继而笑道。
“苏嬷嬷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没传旨意,只是听说今日乐府入人叫我留意一下而已,毕竟姑娘们都是千里之外来的,跑了这么远,不好叫她们身体出什么损伤。”
他呵呵一笑,打了打肩上的雪。“遇到难事了?”
苏嬷嬷正等他这句,哀叹一声。
“这些从漠北来的姑娘们若入乐府,怕是要从头教起啊!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王典摇摇头笑道,“嬷嬷怎么会被这事难住,往日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做好了,漠北姑娘们与其他地方来的哪里会有不同?”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到底还是人家内监比较厉害,苏嬷嬷听他的意思也就照做了,将姑娘队伍中几个纤瘦的,手脚不算僵硬的挑出来到一边。
结果挑来挑去,站到旁边的只有八人,又除去身有损伤的有疤的,最后只剩四人勉强过关。
站在这四人面前,嬷嬷挨个观察了面相,也就一个算得上标志,她叹了口气叫众人报年纪。
前面两个姑娘一个十五,一个十八都还算凑合,可是报到那标志姑娘的时候,她竟然说自己已经二十。
舞者本来就需要常年练习,这二十岁的她再有天赋,骨骼也已经僵硬日后怕是跟不上动作,嬷嬷愁的眉毛都皱在一起,谁知道最后一个更是毫无防备的给了她一个更大的坏消息。
“嬷嬷,我已经有孩子了!孩子今年四岁还在家里,能不能放我回家照顾孩子?”
闻言,即使是王典亦是忍不住瞳仁乱闪,这奉使可真是下了血功夫,连有孩子的都给送了过来,真是生怕凑不够这三十八人。
苏嬷嬷捂着脑袋不想看似的,晃神半晌才摆手叫她站回队伍中去。
看见她能走,吉雅也动了心思,她强压下心中发颤的心跳,突兀的高声叫了句。
“我也已经成婚。”
此言一出,全场显得更加安静,苏嬷嬷拧着眉看着这叫她烦心的,刚要抬手叫她出去,旁边的王典却猛地上前一步。
“人已经够少了,再放剩下的两个也找借口回家怎么办?”
是啊!要是漠北来的一个都留不下她这差事岂不是办砸了?
苏嬷嬷赶紧放下手朝她正色,“成婚又何妨?你成了婚难道就不能为国效力了?”
吉雅没想到是这个走向,瞳孔地震忙拜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吉雅自然是想为国尽心的。”
她这一被堵,剩下的两个也不敢再出声,三人惶恐的挤在一边生怕又惹得哪里不对。
看她三人偃旗息鼓垂着头,苏嬷嬷终于松下口气对着王典一拜。
“多谢宰事来这一趟,你若不来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王典则笑眯眯摆摆手,对她道,“都是小事,日后那三个上不了场也别落下,省得叫漠北以为咱们不重视他们。”
说完人便走了,丝毫也没给余下的三人一丝余光。
见那内监的眼半点没在她身上停留,吉雅松了口气,或许只是她想得太多,或许人家早已经忘了当年的一段往事,足以改变她命运的那件事在他的生命里可能无足轻重到根本想不起,毕竟他可是统御四方的皇帝,生命中的大事多不胜数小小一个部族怎么会留下什么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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