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十六年春朝花会前,京都一个报社急聘文书。
一个报社。
闻鹤叩门前又仰头确认一回牌匾,木牌子,墨水字,“一个”是写在张白纸上歪歪扭扭贴上去的。可这家小报社坐落在京城富贵街口。
风卷过,闻鹤呵掌心一口热气。
正月底,早上冷。
“早,怎么搁这儿站岗呢?进去呗。”男子打着哈欠,从闻鹤身后探头冒出来。这人走路猫着的,闻鹤听见人声才发觉,挪步让开道。
他身量高,比闻鹤高半个头;身形却清减,套在青衫筒里空落落的,灌风。脖子瞧着是冻伤了,闻鹤观他没束发,约莫与自己同龄。这人生得书生面,有几分稚气,说话不离贫舌根。
闻鹤暗自打量他,他也瞧了眼闻鹤。
“您哪位?”他发现自己是生面孔了。
这不妨碍他继续唠:“来早了您,我们这儿得辰时一刻才开张。先进来坐会儿吧。”
“我来聘文书。”闻鹤答。
“聘文书?您讲相声的哈。”书生掏了左袖口又掏右袖口,捞出两手空空。
闻鹤没听过有这出相声。
书生笑脸僵了下。他揣袖子暖手,促狭道:“艺术家,介意咱们先坐这儿聊一刻吗?”
他没带钥匙。闻鹤明白了。
“我没带钥匙。”书生说。他话碎,且快,人也麻利坐台阶上。擦完石砖的丝帕没处丢,他捻着干净的边角。
这人有点古怪。
“我不是艺术家。”闻鹤站着,重复道,“我来应聘报社的文书。”
书生眼睛倏忽亮起来。闻鹤低头看,书生耳根冻通红,闻鹤提醒他:“天寒,容易着凉,我们还是站着吧。”寒气钻闻鹤骨头的刺,她穿没绒的布履。
“天气不妨事。”还没说完书生犯咳嗽,忙捂嘴避闻鹤。他抬手指头顶的门匾,问闻鹤:“你怎么想到来这儿应聘的?”书生嗓子里还夹杂着冰渣似的,仍挡不住他兴致。
闻鹤说:“缺钱,挣钱。”
“哦。”这回他蔫了。
闻鹤想了想,说:“报社消息灵,哪家店有折扣知道快,省钱。”
“我们报社不干这个的。”书生听了笑弯腰,问,“那你现在还愿意来我们这儿吗?”
闻鹤知道。闻鹤问:“那你们报社愿意收我这样的?”她是心有疑虑,故而来这么早,也没叩门。
店是辰时一刻开的不错,店里有位守门的老师傅住。叩门这阵儿也有人应。
书生约莫也是这儿的文书?闻鹤盘算着,想聊几句情况。
“你看我们这报社名怎么样?”书生没答,反问。
“敷衍。”闻鹤瞧了眼风中呼啦飘的白纸,改口,“遮掩。”
书生闷声乐,风跑进了书生嗓子眼,书生再抑制不住震天咳。
吱呀——店门被从里拉开,老伯拉起书生,念叨:“东家,快进来吧。我给您煎药去。”
老伯看着佝偻,手劲儿却稳当,书生被他拽进屋前还扒拉着门框。
“你也进来吧。”书生喊闻鹤。
闻鹤同老伯对视上,老伯看起来不太高兴。
“这门隔音不行,”书生笑道,“下回我不吵你了刘伯,行行好放开我。”
刘伯还是把书生,东家架进了后屋。他俩再出来的时候,东家换了身竹叶衫,毛领簇着他脖颈和下巴颏。
幸好自己是站着的,闻鹤想。
东家把暖手炉垫张宣纸递给她。刘伯摆笔墨。
“暖暖手再写不迟,这是入职问卷。”东家说,“外地人吗?看看你的过所。”
闻鹤拿出她早有准备的一套假证。
闻鹤,蕴川人,年十七,进京寻亲。
东家看两眼就递了回去,道:“您这远亲真不地道,怎么叫你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姑娘自己出来找活计。”
“他死了。”闻鹤说。
“……”东家悻悻,“节哀?”
“我和他不熟。”闻鹤不难过,摊开问卷。
说是问卷,其实是叫她发挥篇文章。
“一柱香时间,随意。”东家见闻鹤磨好了墨,随手插上香炉。
闻鹤挥毫落笔。东家围着瞧稀罕,不出声;老伯却是端看着严肃,越看眼里越不掩惊艳与狐疑。
闻鹤心中约莫有**分把握。
“写完了。”闻鹤搁下笔。
老伯探脖子抓心挠肺想看全,又不能越过东家。东家不急,侃道:“您字好极,方便重新提个牌匾吗?”
闻鹤:“不方便。”她的字有人认识,大剌剌摆富贵街头无异于寻死。
“好吧。”东家遗憾,看了遍问卷划一道,应该是过了的意思。他把问卷给老伯观摩,再没看一眼。
“入职愉快,闻姑娘。”东家站起身,朝闻鹤身后打趣道,“一群文人怎么还观猴似的没礼,我脸上又没花,真是活儿少了你们的。”
闻鹤扭头一看,身后隔一大步,一排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齐齐站着张望。
东家说:“他们刚还围挺近的。”闻鹤刚太入神了。
原来她作答的时候,其他人陆陆续续到了。
这会儿子,有泼辣的嘘东家:“没看您,您脸上没花,闻姑娘笔墨生花。”也有酸的拍马腿:“这科举的料子,让您捡到宝了。”
……
“没大没小。”东家笑骂,边给闻鹤指了个空位,“你坐那吧,填个空。”
话说着,门外来了人,说是聘文书的。东家又急火火地领人去了。
闻鹤愣了。
“什么时候都是急聘一位。”刘伯解释道,“东家看不得空位,填满了,就没了。”
刘伯看起来很高兴,不过还是有点犹疑:“闻姑娘很拮据?”
“是,寻个生计。”闻鹤答。她满口钱财,满纸道义,总会显得虚伪些。
刘伯张张嘴,看看东家的背影没说话。他转而夸闻鹤的文章去,这句极好那句妙哉的,仿佛肺腑言。
闻鹤几次想插口问这会儿有什么她能干的,没插进去。
到最后,刘伯摸着胡须看那张纸,艳羡又感慨:“难怪东家不喜欢。”
这闻鹤倒是看出来了。东家自打进了店,就敷衍得很。
“刘伯,怎么说我坏话呢?”东家不满,“我那叫落实,我不爱虚的。”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吓刘伯一大跳。刘伯笑道:“文无第一嘛。”
“你这就是虚的。”东家嘁他,扭脸对闻鹤说,“刚忘了,你一月满勤拿个半两吧,绩效上不封顶。”
闻鹤点头。
“那个谁,”东家冲大家吆喝,“呃,就那个今天要和我跟西郊那五亩田产的文书呢?出来。”
屋里一时安静。
西郊田产。闻鹤存了心思,问:“这算绩效吗?”
“算。”东家面冷,看了她一眼,片刻笑道,“但不兴抢人功的。”
这时刘伯翻到了请假的花名册,同东家讲:“陆六,昨个儿换岗他自己填了今天的假条,现在也没来。”
“现在不算抢功了。”闻鹤盯着东家的笑脸,说,“看起来有人不想担风险。”
“那你看看,你要机遇吗?”东家将怀里的消息信扔给闻鹤看。
“我要绩效。”闻鹤接住那封信,真诚道。她现在信刘伯的话有十之**是真。
直到闻鹤放下信,东家才开口:“想好了就回你工位去。”他嘀咕着什么,“我自己去得了”。
快半刻,闻鹤盯着只三行的拼贴字。
户部司李副郎中贪田枉法,纵家仆谋财害命。其家仆一月二十七□□夺佃户,西郊望蜀陇受害尤甚。
闻鹤看完了,说不回,问:“现在就出发?”除了闻鹤和刘伯,其余人等这会儿都埋头苦干了。
“会骑马吗?”东家没了法,“会的话现在去马厩牵马。”
可马厩里就一匹马。
闻鹤看向东家,东家说,他不会骑。闻鹤却觉得,东家是不想承认抠门。
唯一的一匹马还是老马。总之东家叫嚷着“老马识途”,闻鹤一挥鞭算是出发了。
一路上,东家嘴没停过。他的话好像永远说不完。
“你进京以后见到过那远亲没,活的。”东家问。
闻鹤:“没。”
“死多久了啊?”
闻鹤:“一年半载。”
“那你什么时候到京都的?”
闻鹤:“去年十一月中旬。”
“有俩月了哈。”
冷不丁得,东家来一句:“你书法跟学的哪家啊?”
闻鹤想了想:“学得杂。东家,我在骑马,先不聊了。”她给提醒了。
前头一个十字街口,转弯直走就出西城门。闻鹤勒马缓缓速,险些把东家甩出去。
刚坐稳,东家忙松开攥闻鹤衣摆的手,继续搭着马鞍。
闻鹤只当不知道。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东家狐疑。
“您多虑。”闻鹤安慰他,“我还需要你的工钱。”
“你要是故意的我直说好了。”东家不信,“刚才人多,我不好说,反正呢,桃花梅花笔墨生花能换酒钱的就是好花,只要给报社写的字不是坏的就行。”
“当然,不是假的就更好了。”
闻鹤:“什么意思?”
东家似乎在盯她后脑勺。闻鹤沉住气,却听见东家失笑:“你要听不明白最好,听明白就继续。”
闻鹤坦然:“请继续。”
“我记得你那篇文章最后一句:横钩陈众生,放那莫名其妙还狗屁不通。”东家说,“横钩是一吧。”
他把那句划掉了。闻鹤想起来了,他阅卷后划的那一道。
“你写错了,”东家说,“最后直接卡着时间没写完那最后一段。”
“你说是就是。”闻鹤开始觉得自己上当了。
哪怕她继续说什么意思,东家也不会克制他旺盛的表达欲。
“是你用书法帖剪裁拼贴出那封消息信的吧?”东家好奇,还有点同情,“你真的很穷吗?
“还是你很赶时间?心急?”东家不明白,“我以为你都想到拼贴了,怎么也该买你没练过的,再不济或是沿街几个书生各写几个钱的字也支吾一阵儿。”
闻鹤:“穷。”
“你有说真话吗?”东家嘁她。
“这样吧,”东家狡黠道,“要不你预支四月工资给我,我包给你办个谁也看不出的假证。”
这就叫图穷匕见。闻鹤说:“到了。”
闻鹤寻思着,现在下马,过去劝架被李副郎中的家仆打伤,能赔几两银子。
不,那得赔命。闻鹤眼见情况愈发失控,紧皱起眉头翻身下马要上前,却被跟来的东家拦住。
只听得一声哀嚎,为首的佃户之一被家仆冲上来一闷棍打倒在地,血流进田地里。
众人瞬时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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