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家在哪里？”莲采儿抿一口茶水，食指在杯中润湿，在桌上画个同地宫施展出的，一样没有阴阳鱼眼的“八卦图”。
“赵家坡，半山腰那家独户小房子。”桌上繁杂的图阵飘跃栖恨脚下，放大数倍，一黑一白的阵法运转，黑白灵流交汇。
莲采儿起身踏入阵中，对栖恨道：“屈尊陪你走走。”
栖恨脚下一空，急速的下坠感让他踉跄一下，莲采儿伸手扶一把他，道：“不是记得前世今生吗？修行几世，基础的御剑都没学会？”
她开的阵法同御剑飞行大差不差，不过是一个转瞬间就能到，一个要花费点时间。二者都会产生悬浮空中，踏不到实地的虚幻感。
栖恨趁势握住莲采儿的手，解释道：“我会晕。”
御剑会晕？好厉害的病。
二人眨眼传送到赵家坡半山腰，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一条牲畜踏出的小道延伸至山下。
莲采儿用手量地上的牛脚印，稀奇道：“谁家养这么大的牛？”
栖恨把手放在她旁边，道：“两个手掌大，不是普通的家畜。”
莲采儿总结道：“有妖兽啊。”
不愧是阴阳交界地，妖魔鬼怪齐聚。
“走吧。”莲采儿站起身，朝那座破败的木屋走去。
栖恨解开藤蔓，把那扇由竹枝做成的简易院门靠在一边。莲采儿走近小院，小木屋的房檐下，圆滚滚的大蜘蛛安安静静地爬在蛛网中央，春日阴雨连绵，泥土夯成的小院长了大片青苔，木屋的房门紧闭，挂在门板上的蓑衣积满厚厚一层灰。看样子这里荒置许久，木屋的主人很久以前就不住在这里。
木门没有上锁，莲采儿推开房门，在狭小的小屋巡视一圈，一切如常。
“你来这里查什么？”莲采儿从简陋的饭桌拿起一沓黄草纸，上面没有写任何东西。
栖恨拿起火钳，在火坑的草木灰里翻找，“一来我想看看从躯壳逃出来的魂魄会不会回到这里，二来……”
他修长的手指从草木灰里夹出未燃烧殆尽的黄草纸一角，焦黑的黄草纸残角上，不知用什么写的字已经烧得只剩一半。
栖恨道：“我想知道他与冥界有没有干系。”
莲采儿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那少年的魂魄是逃走的？”
“冥界禁器两生仪在你那里。”栖恨道：“两生仪可以令两个相配的灵魂融合成一个灵魂，但法器持有者不一定要完全融合另一个灵魂，他可以选择容纳一半，或者更少。”
“两生仪会是禁器，大半原因在于另一部分没有被融合的灵魂，无论在阎王的生死簿，还是司命的命簿上，他们都是一个灵魂。两生仪持有者倘若遇天劫，或者是被施下释枷咒，全都可以让那部分没有被融合的灵魂承担。”
莲采儿听完他一席话，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上，“你是怎么知道两生仪在我这里的？那晚敲窗的鬼怪是你故意找来的吧？目的是为了让我进山找高齐，拿到骷髅头眼里的两生仪。”
栖恨惭愧，解释道：“五言鬼不是我找来的，那晚我该和你一起进山。北陵山是人界与冥界的交界，夜晚没有死人带路进不到山中最深处。”
莲采儿听明白了，她那晚跑得太快，栖恨没跟上。
反正她打请鬼灯的幻影是打赢了，栖恨这事，无功无过。
莲采儿大人不记小人过，摆摆手道：“我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
栖恨翻完草木灰，起身把那片黄草纸残角放在桌上。他桃花眼微微弯起，眼眸宛若山间潺潺流淌的清泉。
栖恨道：“仙子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好说。”莲采儿道：“别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了就可以。”
命有定数，命也无定数，她对生死流转的众生是何遭遇不感兴趣。只要栖恨这一世命数尽时，莲采儿能在他身侧，及时抽出那缕因，她对这凡人做什么都不反对。相反，莲采儿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好。”栖恨应下。
莲采儿言归正传，道：“这纸上应该是用公鸡血写了字，烧去冥界。你还没说，怎么知道那少年不是普通人的。”
栖恨带莲采儿往外走，“三年前高齐杀了他师叔逃走，我从那时便开始查他。我曾三次同他交手，他都以同样的方法逃走了。”
就是说，莲采儿在山中遇到的的确是高齐本尊，不过在他穿肠烂肚身死的瞬间，他舍弃了本尊里的灵魂，逃到事先灵魂没有完全融合的清瘦少年体内。
整个客栈，一个掌柜，两个店小二都在，还少了个炒菜的厨子。
高齐自己给自己施下释枷咒，然后转移灵魂，后厨院中整整齐齐摆放的两具尸体，是在挑衅。
莲采儿感觉胸腔有股无名火在燃烧。
莲采儿在小院门撇来一根竹枝，在长满青苔的湿润泥土画了个与先前一样的传送阵。
栖恨看她在地上一笔一笔地划，好奇问道：“仙子这个阵，在地宫能吞噬幽冥之火，现在还能做传送阵，好生新鲜，叫什么名字。”
莲采儿想说没名字，想想这样不妥，显得她太懒。于是立马想了个名字，说道：“万法阵。”
世间万法，囊括其中。
不错。
见她停顿一瞬，栖恨一眼看穿，“不是现取的名字吧？”
莲采儿：“……管得宽。”
栖恨勾唇轻笑。莲采儿扔掉竹枝，对他道：“自己回去，我有事。”
栖恨不动，道：“你要去斩杀妖兽？”
“来都来了，顺手的事。”莲采儿把他推到阵法中，“回客栈等我。”
莲采儿顺着新鲜的妖兽脚印往山中走。这里距离北陵山下的镇子不远，附近还有些小村落。保不准这些妖兽争夺首领位，打红眼下山伤人。
不仅如此，方才那些牛脚印，分明是上天玉京妖域逃下人界的三角黑牛。
莫桑谷大战，上天玉京陷入动乱，曲缩妖域未上战场的妖兽趁机逃到下界，那几年人界常遭妖兽侵扰，无数百姓背井离乡逃难，其间半路死在妖兽嘴下不计其数。
莫桑谷大战后，仙族元气大伤，自顾不暇。老天帝只管坐收渔翁之利，派几波天兵敷衍了事。
莲采儿当时未继承仙族大统，沉浸白旬真战陨的麻木中。她在浅行殿收到人界信徒给赤厄星君白旬真的祈祷，曾多次下界清扫妖兽。后来当她知道这些层出不穷的妖兽来自上天玉京，提剑去妖域杀鸡儆猴。一连十日，共杀两万只精怪，直到无一只精怪敢踏出妖域半步，她才收手。
她杀戮之神的名号，最初便是由妖域流传开来。
莲采儿在山路走了半个时辰，都不见半只妖兽的身影。一反常态的是，连一声鸟叫也没有。
“什么香味？”莲采儿动动鼻子，随即屏住气息。
她飞身跃上大树，隐身半蹲于树干，带起的风让树叶沙沙轻响。
赪紫色巨蟒囫囵吞着最后一条三角黑牛脚，体型巨大的三角黑牛在蛇肚中消化大半，只剩最后一条后腿。
巨蟒吞着三角黑牛后腿，警觉地朝四周扫视。见四周没有异常，它安心地进食。
巨蟒谛诚，妖域四小王，曾经是妖王晤的手下。莲采儿当年把妖王晤的手下通通大卸八块，独独谛诚逃了出来。
今日再遇到莲采儿，谛诚的命该绝。
莲采儿不能让上天玉京知晓她的归来，思虑再三，她从识海翻出一捆捆仙索，和一把弓。
这把弓是当年她取烈焰万峰林里的精石所造，弓身岩浆翻腾，寻常神仙触碰它都会全身起火。若有精石造的箭，击杀那巨蟒倒能简单些。莲采儿当年为救息菁，不得不提早出烈焰万峰林，没有取出足够的精石，只匆匆造了把弓。
她再去识海中翻找，从不起眼的角落翻出一支光羽箭。
莲采儿打心底嫌恶这支箭，原因无他，天道降下天罚，降的便是这支从天际飞来的光羽箭。莲采儿生生扛下那一箭，因此回仙族卧病不起十多年。
天道给的东西，留着也是恶心她。
莲采儿悄声用捆仙索把巨蟒围起来，随着捆仙索收拢，她搭箭开弓。谛诚吞下三角黑牛后腿，舒畅地一挥尾巴扫断一棵大树，它蠕动蛇身，正欲回去复命，忽觉七寸被勒紧，它不适地翻滚全身，捆仙索愈加收紧。
巨蟒想调动法力，冲开七寸的禁锢。隐藏在树干上的莲采儿射出那支光羽箭，随着划破气流的箭鸣在巨蟒耳中逐渐清晰，剧烈的金光在它脑中炸开。
巨蟒嘶鸣，响彻云霄。
捆仙索和光羽箭沾染谛诚的气息，需要瑶池的水才能清洗干净。莲采儿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瑶池，谛诚身死的嘶鸣声已经传给它现在臣服的主人，上天玉京也快也会知晓，莲采儿得赶快离开。
她飞快向山下掠去。
此时层云万里的高空，突然撕裂一道口，寸寸天光洒下。
来得挺快。
莲采儿飞至半山腰，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在小院外。栖恨百无聊赖地数天上绵延不断的云朵。
同一刻，似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他侧头看向疾速掠至身前的莲采儿。
“你终于……”莲采儿拉起他的手，三两步跳进万法阵。
小院中的泥土恢复原样，扔在一旁的竹枝，在巨蟒发出嘶鸣的前一刻，在栖恨手中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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