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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三十二 上药

褚玉照手脚捆缚,闭目坐在军帐中,一动不动。

帐子被打开时褚玉照扭头向里。一阵脚步声后,一个小孩子细声细气叫他:“吃粥。”

褚玉照睁目看他。

是个男孩子,头总两角,身着锦衣,大眼睛怯怯盯着他瞧。碗里盛着浓粥,煮了些猪肝酱肉,褚玉照小时候爱吃这口。

褚玉照没再看他,双眼望向男孩身后,冷声道:“什么人?”

褚山青颈侧已然包扎,纱巾上仍渗出血迹,将那只碗从男孩手中接过,道:“是你兄弟,今年五岁。叫镜思。”

褚玉照面无表情。

褚山青道:“我一直告诉他,有个阿兄在外面。”

褚玉照冷冷睨他,“我只有殿下一个兄弟。”

褚山青默然片刻,道:“你阿娘,一直很惦记你。”

褚玉照脸色一僵,也垂下首,半晌方问:“她还好吗?”

“你十来年生死不知,她日思夜想以泪洗面,如何能好?”褚山青从他面前蹲下,语气有些哀恳,“阿照,你同我一块家去,好吗?”

“我只和殿下一块家去。”褚玉照定定看他,“等他回秦继位的时候。”

褚山青不说话。

褚镜思有些怕这位面色阴鸷的阿兄,往他身后躲了躲。

褚山青揉揉男孩脑袋,话却是对褚玉照说的:“你还是写封信去,劝殿下休要纠缠此事,他一个孩子这点兵马,如何能敌大王的心计手段?”

褚玉照冷笑道:“徐启峰是秦善内弟,荣也重也,不一样死于殿下之手。”

褚山青深深看他一眼,叹道:“罢,同你讲也无妨。徐启峰居功自大,颇以外戚自重,大王早就有了清除之心。只是顾念与夫人多年伉俪之情,不好下手。这次命他前来缉拿少公,如此坐观虎斗,不管借谁的手杀了谁,对他来说都是有利无害。”

褚玉照反问:“如此胸怀狭窄之人,你还敢为他卖命?你就不怕他这次派你出军,也是心存试探于你?”

褚山青深深看他一眼,褚玉照冷笑一声:“果然。想必你们早知道我在殿下麾下,秦善心里就得犯嘀咕,这四千虎贲军是怎么养出来的呢,是不是你褚大将军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你们这一场君臣真是好笑。”

褚山青道:“元和十六年底,宫中已有殿下行踪,从前的永王给大王通信,派我前去指认。我没有一口咬死,大王在那时候就起了疑心。”

褚玉照呵呵笑道:“你也忒瞧得起自己!你是文公旧臣,前后摇摆不定,我就这么讲吧,他就从没有信过你!”

褚山青不语。

褚玉照激动道:“我真的想不明白,当年文公待你、待褚氏不是不看重,你们是打小的兄弟,我吃奶的年纪就定了和郡君的亲事,他想和你做真正的一家人。文公哪里对不住你,你怎么就跟着秦善、跟着谋害他、糟践他子女的凶手做一条狗!还有殿下!殿下可曾视你为臣属,可曾驱遣你一次?他是把你当自家长辈来看!你又是怎么对他?裴公一介文臣尚敢拼死一搏,你手握重兵就做个哑巴?文公待你手足之情,殿下对你亲长之敬,你是怎么回报他们?啊?”

“鉴明!”

褚玉照喝道:“住口!冰心赤胆为鉴,行端坐正则明!我的字是文公取的,你也配叫我!”

褚山青胸口剧烈起伏,“你这样耿耿忠心,莫非当年他贬你出关,你到我跟前咬牙切齿痛哭一场,全是做的好戏?”

褚玉照大声道:“是!你助纣为虐一乱臣贼子,还来问我?”

褚山青也忍不住道:“当年殿下落马断了双腿,残疾不能继承君位,我能有什么选择?文公骤薨,举朝军政握于秦善一手,裴公海奋起兵变,最后如何?还不是举家流放为人奴婢?鉴明,我儿!当时你不过无辜稚子,你母亲更是体弱多病,我岂能不顾惜你们母子二人?”

他气息用力,颈上鲜血又洇开一片。褚玉照点点头,道:“好,你行事窝囊我当你情有可原。但之后呢?”

他骤然嘶声喊道:“殿下叫人怎样作践,你看在眼里不闻不问!就算没有君臣之义他总是故人之子,他是你情同手足的兄弟的儿子!若非殿下心性坚韧,早就一索子吊了脖子!你们唾他骂他却没一个人敢救他,我们一家何辜,殿下又何辜啊!褚帅,褚将军!你抬头看看,文公在天上睁眼看着你哪!”

他二人言辞激烈,褚镜思受了吓,拽着褚山青的甲胄细细哭起来。

褚玉照神色一绷,默然看了会那孩子,表情再没什么波动。

副将突然快步走进帐内,形容十分惊惶,抱拳对褚山青道:“二将军……败退了。”

褚山青眉头一紧,问:“怎么可能?”

“秦灼这厮狡诈,反用铁索连船计,骗二将军放火烧江阻断攻路,误了进攻的最佳时机。二将军绕道再战,本要得手,谁料这时候杀出了援军!他们领头的十分凶悍,来者不过千余人马,竟杀得我们节节败退!二将军也受了伤,赢面不大,只得暂退。”

“援军?”

“是,有人听见阵上喊‘潮州萧将军’。”

褚玉照放声大笑:“天不在你,天佑殿下!”

褚山青一身铁甲微微颤动,听见褚玉照道:“我知道你要怎么做了。两倍之人都没能拿住殿下,在秦善跟前你就彻底失了信任。为今之计,唯有大义灭亲,显得你大公无私一片赤诚!”

褚山青猝然转身,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清脆的耳光声落,褚青山自己都愣了愣,一旁褚镜思大哭起来。

褚玉照倚在地上,仍乜着眼看他,道:“你现在也有了儿子,我如今一死,也没叫你褚家断了香火。动手吧,不动手,我若再得时机,必取你项上人头!手不都攥在剑上了吗?拔剑,杀了我啊!”

褚山青凝视他许久,铿然拔剑。

褚镜思抱住父亲大腿,放声哭道:“不要杀阿兄,阿娘说,要见阿兄回家的!”

褚玉照目光一动,轻声道:“那小孩,一边儿去。”

他微微仰头,目中已无恨意,平静道:“今日之死,全当我剔骨还父。用我这身血肉,去赎褚家背主忘恩的罪孽。你若还有心肝,就不要告诉阿娘。同她讲,我四海云游去了。”

他闭上眼睛。

剑锋飕然一落。

绳索嗤地一裂,断作两截。

褚山青不再看他,道:“走吧。”

褚玉照先是不可置信,眼中情绪翻滚,目光一暗,终于站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脚。下一刻,他突然把褚镜思抓到身前,手指扼住他咽喉。

褚镜思大哭声里,褚山青厉声骂道:“你这个孽障!”

褚玉照神色冷漠,说:“给我一匹快马。”

不待褚山青开口,又道:“敲锣打鼓,叫全军来做见证!叫人!”

褚山青顷刻明白他的意图,双唇剧烈颤抖,低声叫道:“儿啊……”

这一声叫得褚玉照目眦欲裂,他双指用力,失态喝道:“他妈别这么叫我!牵马!叫人!”

夜色沉沉,烽火满举,刀剑包围里,褚玉照挟持幼弟翻身上马。待他行了一段,褚山青也翻上马背,一挥马鞭急追而去。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副将高声骂道:“愣什么,还不快跟上!”

平原上,褚玉照越驰越快,身后马蹄声的的作响。潮州界河近在眼前,汹涌涛声中他霍然勒马,转头与褚山青对峙。

数丈距离外,褚玉照将褚镜思推下马背,厉声喊道:“褚山青,我还一个儿子给你!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恩断义绝!待殿下正位承业,我还是会认祖归宗,但你的牌位,绝不会出现在褚氏宗祠里!”

褚镜思滚在地上,又不敢哭,小声叫道:“阿兄……”

“谁是你阿兄?还不快走!”褚玉照欻然甩响马鞭,鞭子直直顶在他额头上,“走啊!”

褚镜思吓得大哭,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褚山青的方向跑去。

褚玉照头也不回,急速抽响马鞭。

十数人的骑队这时也赶来,见他要逃,忙要引弓搭箭。褚山青大喝一声:“谁敢放箭!”

他跳下马背,快步冲上前去,将奔跑过来的褚镜思抱在怀里,遥遥远望,目送褚玉照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秦灼多半叫萧恒救走,褚玉照没回柳州城,掉头直奔潮州。潮州军民多半认得他,不认得的也领了吩咐,忙引他入城。

褚玉照在秦灼那座小院前跳下马背,一声不吭,快步进门。

时至中夜,院中明了灯笼。秦灼已脱了甲,得信匆匆赶出来,尚未开口,褚玉照已扑通从他面前跪下,颤声道:“殿下,我没用,我没能杀了他……但我保证,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我一定替你亲手杀了他……”

秦灼搀他起来,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后背,嘘声道:“鉴明,鉴明你听我说。不是你的错,好吗?不是你的错。”

“多谢你回来,多谢你……这么待我。”

褚玉照死死抱住他,终于失声痛哭。

***

秦灼回到房中时,萧恒正从榻边坐着,手边放着一些纱巾膏药。

秦灼在战时牵动了腿伤,一直不吭声,萧恒也未在人前开口,如今才起身迎上来,不抱他也不背他,把手臂伸给他支撑,道:“我先给你揉腿。”

秦灼也不推拒,借他的力从榻边坐下,瞧他将药油倒在掌心,说:“今日多谢你。”

“应该的。”萧恒道,“你对潮州有恩。”

“我只怕要多叨扰几日。”秦灼看着他手掌动作,“褚山青不会一战即退,今日开释鉴明大抵是一时心软,如今怕已在柳州驻扎。但他到底是诸侯之兵,不会停留太久,得不了手只能退还。我这边折损不少,正面再战,胜算不大。我想……”

萧恒没让他说完,又道:“应该的。”

秦灼不再说话。

萧恒将药油搓热,对他道:“解掉裤子。”

秦灼一愣,呼吸一紧。

萧恒看他这神色,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枕头那边有块蔽膝,你先系上。”

人家要帮自己,自己却想入非非起来。秦灼发觉脸上的戒备之意有些伤人,还是站起身,先将靴子脱掉,把蔽膝束在腰间,才慢吞吞解掉裤带。

衣裤落地,叫他蹬开赤足站出来,上衣衣摆微低,露出两条雪腴脂腻的大腿,膝盖往下却是伤疤狰狞,极其骇人。

秦灼理好蔽膝,从他对面坐下,眼只去看几上烛火。就那一点药油,萧恒却在掌心搓了好一会,许久不语,终于道:“你……稍微再分开一些。”

秦灼低低答应一声,依言朝他张开腿。

萧恒左手按上来时秦灼头皮一麻,心叫不好,忙道:“你把药留下吧,一会我叫阿双帮我。”

萧恒手上却没停,转掌一挪,去找另一个穴位,道:“腿部瘀血不通,需要按揉开,她一个女孩,又不懂医,多少不方便。”

秦灼抓紧床褥,呼吸急促着疾声叫道:“行了!”

萧恒停下来,垂首片刻,还是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腿本就有旧伤,不把淤血揉开,这么待一宿会落病根。”又道:“我没别的意思。”

他不再多说,从榻前站起来,道:“我把手法教给子元,以后叫他来帮你。”

他也没有擦手,满手药油合手一搓,就要走。秦灼心中一酸,忙叫一声:“……六郎。”

萧恒身形一僵,静静转头看他。

那点烛火微微一跳,光影落在脸畔像滴血泪。秦灼垂首瞧自己脱在地上的靴子,一只靴边空空,另一只嵌着虎头。他动了动脚趾,却始终没去踢那靴子,也没有答萧恒这话,只轻声说:“陈子元毛躁,还是麻烦你。”

萧恒看了他一会,重新从榻边坐下。

他先从膝盖处开始,手法柔中带劲,右手扶着他膝盖,左手手指向上按揉。再揉就到了腿根,秦灼双腿开始止不住轻颤,带着他整个身体微微发抖。

几乎是萧恒手一上前,蔽膝就已经撑起来。萧恒微微一滞,依旧如常。秦灼双臂往后撑住,将床褥抓作一团。脸掉向一边,嘴唇死死咬着,不肯露出半分气息。

萧恒似乎殊无反应,再去替他揉左腿。手背蹭了一下,当即听得他一身闷哼,那块黑色蔽膝微微隆起。秦灼腿根止不住打战,呼吸终于开始凌乱,颤声说:“你行行好!”

萧恒也不说话,加快了速度,也多少失了力道。

这样行军打仗般给他揉完腿,萧恒立即起身要去洗手,却突然被拉住衣角。

烛火下,秦灼脸上微浮胭色,眼中雾蒙蒙一片,轻声吁气道:“将军,你……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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