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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三十八 阿霓

狂飙而来的马蹄里,响起萧恒极速振鞭喝马之声。

赤衣江边揭下那张“卓凤雄”的假面时,萧恒整个人如遭雷击,一个命令没下当即抢马就走。梅道然何曾见过他这模样,忙吩咐几句,也上马跟在其后。

院子近在眼前,白马尚在飞奔,萧恒已纵身跃下马背,跌跌撞撞就往里跑。

阿双端了些豆干去院中晒,见状大惊,忙叫:“将军,你……”

萧恒理也不理,拨开她就往里冲,没跑多远,骤然刹住脚步。

秦灼仍穿一身居家的素衣袍,闻声跨出门,问:“怎么了?”

萧恒不说话,站在原地,力竭般喘着粗气,双眼几乎痛恨地剜着他。

秦灼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心中震了一震,踩屐走上前,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手势柔和地抚他的后脑,柔声说:“我在呢。”

萧恒脸埋在他颈窝,浑身打着哆嗦,狠狠抱紧他。

梅道然正赶在这时候,强行把笑憋住,过了好一会见那两人仍没放手的趋势,才揉了揉鼻子开腔:“那什么,没事哈,没事咱就得说正事儿了。”

秦灼忙把萧恒放开,自己背身理了理衣衫,萧恒已镇静下来,只是声音有些沙哑:“什么?”

梅道然笑道:“将军,你别跑马跑得连脑子都跑没了——卓凤雄啊!那么大个人凭空哪去了?”

“调虎离山。”萧恒沉眉,“他把我们支在赤衣江,又没往家里来……”

他猛地抬头,和秦灼对视时脑中一响。

“快!叫人去罂粟田,潮州营和虎贲都带上!”

***

萧恒坐在堂中,从秦灼手里接过热茶,点点头。

陈子元闻讯赶来,过程听了个大差不差,见他俩那样就来气,忍不住叹道:“丢人哪——怎么也是沙场征战的老手,叫人家一招就耍得团团转,一路跑得个灰头土脸,丢人哪!”

秦灼横他一眼,陈子元也不惧,但还是闭上嘴。

萧恒低头吃茶,神情静得有些依顺,道:“是我的过失。”

秦灼便看陈子元,“出去问问,柳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陈子元也他妈不想多待,赶紧领命走了。萧恒那盏茶吃完,秦灼问他要不要再添,他摇头,秦灼便又问:“吃不吃糕点?早晨连垫都没垫。”又道:“阿双新蒸的黄豆糕,可甜。”

萧恒并不怎么吃甜食,却点头道:“好。”

那碟糕点端来,萧恒一个掰作两半,一半递给秦灼,他接了自己才吃。

秦灼看他片刻,不知想什么,也低头咬了一口,这么嚼了一会,突然想起故事,道:“记得那年吗?我拿着虎符,要挟你同我一块住,是初一还是初二?我那天回来,你在画卞秀京的雁翎刀。画完了,咱们也是这么对坐着吃糕。”

“初一。”萧恒说,“吃的合欢饼。”

秦灼只记得吃糕,却忘了吃的什么糕,闻言答应一声,不再多说。

萧恒又说:“元和十五年。”

“三年了。”

秦灼指尖沾了些黄豆粉,抬指吮了吮。他感到萧恒在瞧他,却不知是瞧他的手指还是嘴唇。

太他妈的操了。

秦灼想打断,却不知怎么开口,一会,萧恒已把视线扭走,像他是尊菩萨,这么看能把他看脏了。这一来,秦灼又觉得不如叫他一直看了。

幸亏陈子元不在,不然瘆得他起一身鸡皮;不幸陈子元很快赶回来,瞧着还是一路跑回院子,气都没喘匀:“真他妈的……那姓卓的还真带人去了那块地,五百亩罂粟田,带着人直接围了。那边百姓群居,咱们打鼠忌瓶不敢再动……我说萧将军,你还真是响当当的马后炮啊!”

秦灼神色一冷,“罂粟落果没几天了。只怕卓凤雄就是这么打算,先虚晃一枪引开你,再拿百姓作挟持,等蒴果下了就溜之大吉。”

陈子元想不明白,“你就让他买这一波能怎么?起码还没做成黑膏祸害人。”

萧恒道:“解药药引许多,但药材中罂粟必不可少。拿不到罂粟,就制不成解药。既制不成解药,也就不会为了药引去杀人害人。”

陈子元没想到这一茬,也闭了嘴,“那如今怎么办?”

萧恒站起身,“拿舆图,排兵。”

三人往厅中去,秦灼又叫人去喊唐东游褚玉照,舆图刚铺开,唐东游已急冲冲跑过来,叫道:“将军,不好了,阿霓姑娘、阿霓姑娘叫那杂碎挟持走了!”

萧恒遽然变色,问道:“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就在罂粟地前!说咱们再耍花样,就叫将军前来收尸!”

萧恒胸口起伏两下,“她今日怎会出门?”

阿双忙道:“阿霓说出门挑块料子,我本要陪她去,她只让我在家照顾殿下。”

萧恒急声问:“卓凤雄登门那日,有没有见过阿霓?阿霓有没有什么异样?”

阿双想了想,“那日……卓凤雄给她送了只匣子,说给将军妹子捎的小玩意。阿霓见了那匣子,脸色就不怎么好,魂不守舍了好几日,这些天才渐渐好些。”

萧恒点点头,强行平复呼吸。

唐东游见他平静下来,试探道:“将军,怎么说?”

萧恒双手撑案,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告诉他,我一早就知道阿霓是什么人。拿她要挟我,让卓凤雄死了这条心。”

***

夜风吹动花浪,像吹一片冷火。阿霓双脚埋在花底,静静听完答复,拂泪般拂开满面发丝。

黑夜里,无数黑衣伫立花中,如同鸦群。卓凤雄挥手叫报信人退下,别过脸对她说:“你没用。”

阿霓不说话。

卓凤雄嗤笑道:“他若早将你识破,岂会留你到今日?不过是被我摆了一道,强留颜面罢了。”

见阿霓依旧无言,卓凤雄道:“你从前就捅过他的刀,今日跟我来,更是背叛他彻底,别再动别的念头。你体内的毒,重光祭刀之后,我自会给你解药。”

她所服之毒不同于观音手,从脉息看不出分毫,哪怕萧恒也未能察觉半分。

阿霓抱膝蜷坐,小声说:“我知道。”

卓凤雄不再理她,自己转身要走。阿霓垂下手腕,抚摸罂粟花朵,花色比她石榴色的新裙子还要红。

她嗫嚅什么,卓凤雄止住脚步,转头看她。

阿霓指了指他腰间酒葫芦,低声重复一遍:“酒,我也想尝。”

***

夜深,天边一轮血月高悬。

潮州营数十健儿未着甲胄,潜身山隘,下望整片罂粟花田。石侯蹲得腰酸膝痛,用气声问:“将军,咱啥时候开动?”

萧恒藏身最前首,按刀在侧,低声道:“再等。”

石侯低声嘟囔:“妈的,这些一站一夜跟站桩似的,只怕这一宿也不到头!”

唐东游忍不住道:“将军,不如咱们弄点油来,直接往下放箭烧了。”

梅道然叹道:“凭这群人的本事,你这边火光还没擦亮就身首异处了,不仅丢了性命还露了行踪,这一群人直接玩完。”

唐东游惊道:“不至于吧,这么远!”

梅道然拍拍他肩,“很至于,晚上在这些兄弟眼里跟大白天似的。这就是为什么叫你埋伏这么远,再往前,就是给人家当靶子射着玩。”

唐东游刚想回嘴,突然眼睛一直,失声叫道:“火!”

梅道然面冲他揶揄道:“等火等疯了一个。”

唐东游急声叫道:“是火!是罂粟田,罂粟田起火了!哎将军,将军你干嘛去?咱们现在冲锋吗!”

火从花田深处燃起,冲天花香化作焦臭,火光下,一个人影模糊。

阿霓因风鼓动的红裙如同火舌,赤足立在火海花海里,双目微抬,像舍利,沉静地映照十色火光。

“贱人!”

不远处,卓凤雄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紧接着一支羽箭破风袭来,直直贯穿她的左胸。

她感觉心脏剧烈一搐,不动了,在一片天旋地转里仰头栽倒。耳边似乎传来震天杀声,乒乒乓乓的击打与惨叫,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头发在花根弥漫,身体在花底冷却,鲜血从胸前一点一点涌出,像花苞绽放。原来花开竟是如同脉搏的力量。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死亡,她所恐惧、所却步、又最终拥抱的死亡,对这死亡她畏缩许久。却没想到面对之时,竟然如此平和与幸福。

在她被死亡抱住之前,先被一双手抱住。那双手托起她后脑,小心翼翼将她护在怀里,焦急又略带颤抖地喊她:“阿霓!”

阿霓看向他,想笑,泪却先落下来,“你还是来了。”

萧恒温声说:“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不来?是阿哥的不是,阿哥讲那话,叫你伤了心。”

“不是呀……”阿霓艰难道,“我不是你妹妹,我不是曹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个身份,是我偷来的。这次,是我主动跟他走的,我想帮你……”

她哽咽道:“是我叫你伤了心,你别生气……”

萧恒轻声哄道:“阿哥怎么会生你的气?别说话阿霓,别说话,咱们回家。”

阿霓拉住他,眼睁得大大的,生怕不说就再讲不出了:“对不起,我真的、害过你,西琼围城的那次,你去偷袭粮草,他们让我把你的踪迹卖给段藏青……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没有……”

萧恒连声道:“我知道,阿霓、好阿霓,阿哥都知道。阿哥没有怪过你。”

阿霓说:“长安话真的好难学,我学了好久好久……”

萧恒说:“你讲得很好。”

阿霓笑了笑,那点狡黠也虚弱,“我知道,你的毒没有解,你不想让阿兄担心……”

她断断续续咳起来:“我、我一直在吃一味药,应该已经腌入骨头里了。我死了,你把、把我的骨头烧成灰,和那十味香药做成药丸……你知道那个方子……虽然不能解毒,但能叫你好过些……一定要把皮肉剔掉,我得过脏病……皮肉不干净。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遥遥一声勒马响起,秦灼也赶过来,跳下马背,冲上来抱住阿霓。轻轻抚摸她的额发,不落泪,只笑。

阿霓双眼望向他,眨了眨,轻轻叫:“阿兄。”

秦灼答:“哎。”

阿霓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秦灼便垂下颈,由她低声耳语。待她讲完,秦灼柔声说:“我知道。”

阿霓抓紧他衣袖,连声问:“你呢、你呢?你都能为他……你们别、别互相折磨……别蹉跎……”

她呼吸越来越急,鲜血大股大股打湿衣襟。秦灼大叫道:“阿霓,别睡!看着我,你看着我!”

阿霓仰起脸,笑了:“阿兄,我想做你的女儿。下辈子……我想做你的女儿……”

她手垂落下去。

秦灼喃喃叫一声:“阿霓。”

阿霓仿若熟睡,面含微笑。

***

阿霓仍穿那条石榴红的新裙子,由萧恒抱在怀里,秦灼坐在对面,梳完头给她盘髻。

两人似乎都很平静,秦灼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萧恒说,“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假的。”

秦灼点点头,听他继续道:“她说话有点长安腔调。曹青檀同我讲过,他因妻子早逝,把襁褓中的女儿送去锦州老家,直到八岁才接回来,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也就是八岁那年,曹苹在京中走失。按她所说,这些年一直在江南流落,她不可能带着长安口音。”

“但她又有一个和曹苹一样的胎记,生年也一样,显然是冲着曹苹伪造,我就知道了她的意图。但那时候,并没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秦灼道:“你救她回来后,从窗外跟我讲相信她是曹苹,就是让她以为骗过了你。”

萧恒点点头。

秦灼说:“你什么时候确定,她就是影子?”

萧恒道:“西琼初次兵围,我带人去劫后方的粮草。这件事外人不会知道,段藏青发现只会是有人通报。在我离去前,给她服用了昏睡十日的药,但听阿双讲她半途醒来了。”

“她养了一只翠鸟,影子里有通过训练鸟雀传讯的手段,那时候我就基本断定,她是影子。”

秦灼说:“但你没有杀她。”

萧恒看向他,“她救了你。”

“西琼……编了曲子,那个卖唱的琵琶女要刺杀你,你同我说,她扑过去要救你。她有向善的心。”

秦灼突然想起,俘获蒙八郎时,那些突然被催动蛊毒的青泥。那日他重新佩戴阿双绣的荷包,阿双说,多亏阿霓提醒松了针脚……

萧恒又道:“劫粮暴露之后,她再没养过鸟了。”

秦灼瞧着女孩的脸,叹口气:“你怎么不同我说?”

萧恒道:“你知道了,不会留她。”

秦灼哑口无言。

的确如此。

就算阿霓活着,他也决不会再留她在身边。萧恒是泥淖里爬出来的,同病相怜会给她机会,但秦灼不是。

背叛之人他绝不再用,哪怕再亲再好,也务必斩草除根。

阿霓,阿泥,她是污泥里一枝白桃花,甚至还没有做青泥的资格。她是影子专门为萧恒设计的,利用曹苹身份,埋在身边伏杀他的一把小刀。

她尚未开背种蛊,似乎不留痕迹,新喂的毒也无法从脉息上探出半分,足以瞒天过海。他们为着她这身世,专门将她卖入妓院,那匹红绫罗裹着她扔在大街上,就是为了等待萧恒夜归的马蹄。自然,萧恒也如鹄落彀,哪怕看破,依然投入影子精心编织的圈套。

只是谁都不曾料到,萧恒并非为她的身份恻隐,而是为她的生命恻隐。他近乎慈悲的怜惜甚至无需喜爱,仅仅因为她是个人。

论乎喜爱,竟是秦灼给的更多一些,溯其初始,还是她那一张和秦灼梦中阿皎极为相肖的脸庞。

阿皎在秦灼腹中死去,阿霓在萧恒怀里死去。阿皎白得像月亮,阿霓红得像月亮。梦见月亮不吉祥。

***

萧恒没听她的话取她的骨头,他给阿霓选了块好地方。女孩脸色苍白,梳洗一新,由萧恒背上山去,亲手给她掘好了坟。

入棺之前,萧恒用手掌抚摸她的脸,一寸一寸,仔仔细细。

褚玉照不明所以,“这是做什么?”

梅道然说:“记住她。”

“在影子里,面容可以伪装,声音可以伪装,所以我们都是用骨头记一个人。用骨头记住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忘。”

秦灼声音有些异样,问:“那做面具摸骨,岂不是要这么记住多少人?”

梅道然笑道:“面具就是一层皮相,哪里用得着摸骨?”

秦灼似被轰然一记重锤,骤然恍悟。

居然那么早。

他盯着萧恒的背影,耳边突然响起阿霓当夜耳语。那女孩说:“他喜欢你的。”

他怎么答的?他说,我知道。

阿霓犹追问:你呢?

我吗?

他喜欢我不假,但我真的喜欢他吗?

他对萧恒定然有好感,但到底能否到“喜欢”的程度,秦灼不打准。他和萧恒的纠葛太多,共同经历的生死太多,那些心动的瞬间,是因为这个人,还是因为那些冒险、感激、愧疚、羁绊,他说不清。

天色已晚,暮云已深,一行人再下山去。山路陡折,萧恒向他递过了手。

秦灼顿了顿,由他握着跳下去。站定后,他从萧恒的葫芦里喝了口酒,眼中闪动疯狂的光。

还有一个法子。

众人回去已至天黑,萧恒早早回屋,秦灼灌了一路急酒,已经吃得快醉。

他撵走陈子元和褚玉照,自己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像是要想事,又像在吹风。

梅道然打着灯笼,有点担心地瞧他,问:“成吗?”

秦灼点头,“还成。”

他步态微晃,梅道然目送他登阶而上,轻轻推开房门。

萧恒的房门。

好月色被关在门外。

梅道然先是惊诧,缓过了神,又低低一笑,哼着曲和着虫声走了。他人虽远去,那歌声却仍活着。秦灼缓慢打开床帐时,梅道然一脚踢石子进池塘,正唱到“我本青天座上宾,何故无根无由在凡尘”。

走到院外他拍刀大笑。

“把一腔真心真意真肝胆嘞——”

梆子响了一声。

换得他多情多恨多病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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