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一行人再去宅间时,鹤老正由人簇拥坐在虎皮椅上,神色显然不那么好看,更没有宿醉之疲惫。
十数条青衣短打的汉子本侍立鹤老身后,萧恒一进来,众人当即快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萧恒无知无觉,问:“昨夜在下欲一观宝盒,鹤老应承了,今日特来应约。”
看得好一场热闹!
鹤老手上戒指磕着扶手,沉着眼问旁下:“东西找到了吗?”
手下缩着脖子摇了摇头。
那位小四儿显然是鹤老亲信,立在一侧怒喝道:“不中用的东西,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一手抓住刀柄,盯着萧恒眼睛,咬牙切齿道:“但凡抓住贼人,甭论他什么身份,儿子一定卸了他一手一脚,叫他知道知道白鹤山的规矩!”
鹤老面色微沉,说:“何止一手一脚,须得碎尸万段,方能一解此恨!”
“鹤老说的是。”萧恒云淡风轻道,“出来这一会,各位兄弟应当把我们那两间房都搜过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东西。”
小四儿盯紧他,“房里没有,身上可防不住。”
萧恒面不改色,“听这位兄弟的意思,要搜身?”
小四儿上前一步,“就看萧将军敢不敢了。”
萧恒嘴唇一动,身边秦灼已开口,话音疏疏淡淡:“这就是贵地贵主的待客之道。”
他唇边犹带笑意,偏头问道:“蓝衣,你说咱们将军虽年纪轻些,到底也是两州之主。叫人这样无故羞辱,潮州柳州会不会答应?”
梅道然抿嘴认真想了一会,说:“我觉得不能。”
“英雄所见,”秦灼转过头,眼睛照向鹤老,勾起一笑,“略同。”
却是萧恒叫他:“少卿。”
他肩膀一侧,将秦灼虚掩身后,捏了捏他手心,对鹤老说:“请便。”
秦灼心中一紧。
那盒子万一真给人搜出来,就是授人以柄,只怕他们连门都出不去!
萧恒却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跨上一步,抬起双臂。
鹤老目光一暗,四只戴戒指的手指一扬,小四儿会意起来,上手给萧恒搜身。
秦灼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面上却未曾显露半分,目光逐那双搜身的手而去。小四儿将萧恒从头到脚翻了一遍,目中惊诧愤怒之意俱现,事了,只得缩回双手,转脸向鹤老摇了摇头。
没有。
宝石戒指随手指捏动,在扶手上嗒嗒作响。鹤老说:“剩下三位也请吧。”
小四儿得令,转身要搜秦灼,他一只手刚伸到半空,便闻嗖一声轻响。
环首刀出鞘一尺,刀刃格在小四儿手腕之下,他若再近一寸,只怕要断腕流血。
鹤老蹙眉道:“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可以搜身,但请礼数周全。”萧恒手持刀柄,直视小四儿双眼,“我说一句,统领跟一句。”
他道:“请殿下屈尊折节。”
小四儿是鹤老义子,惯来跋扈嚣张,正破口要骂,对上萧恒目光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萧恒杀吃活人、以三千人死守潮州的事迹天下皆闻,那积威是尸山血海堆起的积威。刀锋寒意逼近手腕,他若不照做,萧恒真的会断掉他一只手。
片刻僵持后,小四儿收回手,恨恨切齿道:“请殿下屈尊折节。”
萧恒转头看向秦灼,说:“望殿下示下。”
秦灼颔首,也抬起双臂,道:“统领请便。”
小四儿上前搜身,萧恒立在一旁按刀看他。三人搜检完毕,依旧空无一物。
鹤老鼻中出了股气,看样也是不得其解。
秦灼整理衣襟,手尚未放下,已含笑说道:“哦,我等诚心拜访,却被鹤老疑作贼子,如此搜身羞辱,看来是真不把潮柳两州放在眼里了。”
小四儿最看不惯人这副刁钻口气,当即冷笑道:“潮州柳州叫崔清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开城投降,你们这些丧家之犬,也敢在鹤老面前狂吠!”
“放肆!”
虎皮椅上,鹤老手掌一拍,戒指声叩若弹珠四落。他怒喝一声:“还不快站回来!”
小四儿僵持数息,忿忿走回去。
萧恒这才还刀于鞘,声音淡淡:“见鹤老如此心急,我突然想起一事,或许能帮鹤老提个醒。”
鹤老眉头微动,“哦?”
萧恒道:“昨夜做梦,梦中有神人下降,袖中一枚青色描金宝盒坠下云端。我跟随去看,见落在池子旁的假山洞里,那假山形如虎状,盒子正落在虎口之中。不知贵地是否有与这梦中假山相似的地方,鹤老派人去找找,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小四儿低声道:“义父,池子旁老虎形,这不就是您园子的猛虎石吗?”
鹤老声音发冷:“叫人去瞧。”
少顷,果然有属下送来宝盒,正在园中猛虎石的虎口内,与萧恒描述分毫不差。
小四儿将那只铁青宝盒奉上,纳闷道:“这姓萧的真有通神之能?”
鹤老目光落在萧恒脸上,不说话。
这只宝盒他珍而重之,不放心交给任何人保管,便放在自己枕函之中,夜夜枕着它安睡。他房中有两名侍女值夜,房外又有五名力士把守,而萧恒这样一个大男人,竟进出他的房门如入无人之境。
他将宝盒取走,今日又做这一出神人感梦的好戏,不过就是为了告诉鹤老:睡梦之中我取你人头,如取我囊中之物。
他昨夜施给萧恒的提鞋之辱,萧恒今早就用失盒之乱报回来了。
两地之主,不是没有脾气。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触,如两支快箭相击,如两股暗流陡撞,众人都在期待较量的下场。
终于,戒指一磕,鹤老绷紧的后背微微一驼,问道:“你想要什么?”
萧恒的刀回鞘了,他自己却没有。他手掌扶在刀上,冷静、缓慢地说:“上到官府,下到草莽,英州各界豪杰俊秀,还望您老引荐一二。”
***
萧恒一番敲打后,鹤老也不再卖弄花样,第二日邀人相见,便在江中一艘楼船之上。
楼船高有一丈,长有二十丈,分三层,望之雄壮巍峨。登船之前秦灼低声嘱咐:“楼船本就是战船之用,白鹤山又在江中设宴,要的就是我们插翅难逃。他们还有贰心。”
萧恒道:“战船只有官府才能驱使,至少说明,我们想见的人到了。”
虽如此,他还是提醒一句:“都绷着。”
秦灼拨了拨扳指,踩着萧恒脚步迈上了船。
船上张灯结彩,繁灯高照,梅道然抬头看了会,趁众人寒暄之际打趣道:“喜庆得很啊,瞧着不像谈朋友,倒像要办亲事。”
鹤老亲自迎出来,态度与昨日判若两人:“将军是贵客,接待自然得隆重。众位,咱们别从外头吹风了,都里头请吧。”
众人并登二层飞庐,船中已设歌舞筵席,奢靡豪华不需提。乐人不在里头奏乐,而是在三面放下的垂帘后鼓吹。
一进去,秦灼便见首位已坐了人。
约莫四十余岁,绫罗锦袍,颇有威仪,见了萧恒也不起身,只略略点头。
鹤老从他一旁落座,抬手道:“萧将军,这位是我州的父母官柴刺史。使君,这位是潮州柳州的当家人,萧恒将军。”
秦灼早听闻英州刺史柴有让之名。他数年盘踞一方,肃帝朝已有不听宣调之势,如今萧伯如登基继位,他更是瞧不上女流僭越,离割据只差一层窗户纸。近年粮荒之剧世所罕见,英州百姓亦是不堪其苦,百姓饥馑之际,柴有让依旧朱门酒肉臭,挥霍起来毫不吝惜。
而英州百姓之所以反不动他,正是有白鹤山为他做驾前走狗,官匪勾结,横行一时。
萧恒抱拳,“柴刺史。”
柴有让只微微点头,态度很是倨傲。
萧恒不以为忤。
众人落座后,对面仍空着席位。柴有让转头问鹤老:“阿凤他们来了么?”
鹤老笑道:“您不是惦记那一耳朵曲子么,他去安排了。就来,就来。”
话不多时,舱中果然响起琴声,清清凌凌,有如仙籁。弦声乍响,梅道然耳朵一动,突然偏头看向垂帘之后,十分不可置信。
萧恒低声问:“怎么?”
梅道然面有异色,停顿片刻,涩声说:“是岑郎。”
秦灼闻此心头一震。
岑知简不是叫卓凤雄掳去了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疑惑间,舱外打帘声、脚步声陆续响起,秦灼在楼船门口看见他从未想过的两个人的脸。
鹤老一抬手,蔼然笑着介绍:“这两位是萧将军秦少公的老熟人了。前任柳州刺史宗戴,是咱们使君的连襟。这位卓凤雄卓阿郎,也拜了在下做干爹,替白鹤山做江上行走,劳苦功高。”
这两位不速之客一到,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卓凤雄既然和英州搅和在一块,那必然把萧恒的老底揭发干净,再拿建安侯的大旗来打很难糊弄。如果今夜生变,卓凤雄手下的影子在场,会很棘手。
鹤老笑道:“萧将军既然想谈朋友,还是先把干戈化做玉帛。你们和阿凤他们再闹下去不过两败俱伤,不如卖给小老儿一个薄面,你们从前的旧账,他不追究你,你也高抬贵手,放这小子一马。”
言外之意,是影子残部不管如何行动,萧恒都不得插手。
萧恒并没有犹豫很久,手掌在酒杯上,不一会就举杯,对卓凤雄一抬,“卓郎。”
卓凤雄没说话,将酒杯一举,也吃了。
柴有让见状也笑道:“这才好,家和万事兴嘛。”又话头一转,“秦少公,我这妹婿叫你撵出柳州后一直抬不起脸,今夜也是我三请四请,才肯一赴宴席。有萧将军开头,不若你们二位也吃杯和解酒交个朋友,也好给他谋个出路。”
“好说。”秦灼笑吟吟道,“我们可以将柳州归还宗氏使君。但凡使君愿意,我与将军立即退去,绝不越雷池一步。”
宗戴坐在一旁面如土色,还没说话,鹤老已打断道:“哎,他回去,岂不是要柳州百姓将他生吞活剥了?”
秦灼无奈道:“这在下就管不了了,手脚长在自己身上,若是真有不懂事的冲撞了宗刺史,又跑了,我总不能把全州百姓的手脚砍下来吧。”
柴有让问:“我这妹婿一家老小,都还好?”
秦灼笑道:“服侍仔细,一切安好。”
柴有让吃一口酒,道:“既然少公大方,总不介意再添双筷子吧。”
秦灼含笑说:“这几个闲钱,在下还是出得起的。”
柴有让看向他,“万一他一进柳州叫人给打死,再泼天的富贵也享不了喽。我替秦少公考虑,不若隐去他的行踪,两边都太太平平的,岂不更好?”
这不仅要秦灼养着宗戴,更是要宗戴去做他的眼线,柳州上下一应事务,都能经宗戴的眼目通传到柴有让这里。
野心之巨。
秦灼指腹推了推扳指,说:“可以。”
柴有让和鹤老对视一眼,自矜之意不言则明。秦灼看了眼酒水,和自己沉在杯底的影子相顾,听鹤老笑道:“将军与少公如此爽快,果然是性情中人。使君也备下一份礼物,还望将军笑纳。”
话音一落,已有侍女翩然而入,手捧一只漆盘,弯腰举到萧恒面前。
盘中是一枚五彩绣球。
萧恒眯眼,手指停在杯旁,抬眼去瞧柴有让。
柴有让和声笑道:“我敬佩萧将军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我膝下唯有一女,愿许配将军,咱们亲上加亲。”
萧恒目光一冷,上下嘴唇乍分,秦灼已将那绣球拿在手中,干脆利落道:“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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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五十 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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