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着楚暄亦是惊讶万分，迅速扫了眼帐门，又看向他。
楚暄捕捉到他眉目轻微地舒展，像是暗松了口气。
男人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问：“怎么是你？”
楚暄盯着他，冷笑一声：“许久不见，没想到聂大人此刻都为虎作伥了呢。”
此人正是先前为张仪和嬴驷传信的那名侍卫，嬴驷的亲信。
当年楚暄林辙随张仪出使列国，每逢张仪寄信回去二人便到驿馆内与这名侍卫碰面，这侍卫姓聂名施，传言他祖父是闻名四海的刺客——聂政，嬴驷当年正是赏识他武艺超群，又有袍泽之情才认他做亲卫，只是没想到此人如今竟成了刺客，还以这种方式与之重见。
“若在这儿的真是稷儿，你打算杀了他么？”楚暄微眯起眼，质问道。
聂施微怔，一时语塞，他抿唇皱眉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也只是听命于秦国的君王。”
“秦国的君王？此刻秦国还有君王？”楚暄嗤笑质问，“你可是受惠后次子嬴壮之命？当年惠文王如何想你怎会不明白？如今这般做法可会愧对惠文王？”
“我没有！我从不曾愧对惠文王！”聂施急了，却不敢抬高声音，他压抑着胸中的悲愤，握紧拳头声音发着颤，“我如今不过是一介小卒，听命于谁岂是我可做主的？”
嬴荡上位之后，聂施的王室亲卫一职就被革去，但嬴荡念及旧情，便封他做禁军统领。
然而庶长嬴壮却提议重整军纪，并对军中人手进行重新部署，他将自己麾下的亲卫兵并入禁军队伍中，其中有一半是出身魏国的士卒，且这些人仗着嬴壮撑腰不断排挤老禁军，聂施这个“禁军统领”逐渐被架空。
禁军是宫中的常备军，守在君王身边的近卫，这些禁军一般是朝臣们的下属，有点儿身手便被纳入禁军，加以训练。他们虽是君王的亲卫，可军中的士兵大多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习得一身功夫却只配做条看门狗，畏畏缩缩地躲在宫中叫人笑话。
而在军中训练过的士兵们大多认为只有披挂上阵，沙场喋血才是习武的归宿。
这些老禁军最初是追随嬴驷的，嬴驷是个明君，从来对众人报以尊敬，他们虽没有爵称，却都是按照五大夫的爵位授赏。
然而嬴荡继位后，嬴壮却提出禁军的俸禄过高了，成日在宫中又没有军功却享受着将士们的待遇委实不公平，于是将众人的俸禄改成与守城侍卫一致，这对于众人而言是极大的侮辱，他们早已不满许久，若是嬴壮为新王，这种制度肯定继续延续下去，也有可能情况会更糟。
如今的秦国禁军几乎是嬴壮的人，曾跟随嬴壮打过仗，他们也自觉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老禁军们，这次他们也是奉嬴壮之命佯装成此刻抓嬴稷回去。
楚暄从他神色中察觉出愠怒与不甘，又见他说话时总时不时向外瞟，便猜了个大概，顿时心生计策，再度质问：“如今秦王荡已逝，谁做秦王犹未可知，聂大人就这般自暴自弃了？”
“并非聂某自暴自弃。”聂施皱眉，“依眼下局势看，最有可能坐上王位的便是公子壮，你想助稷公子继位，可今时不同往日，在秦人眼中他不过就是个不受宠的质子，就算惠文王生前有意立他为储君，但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稷公子无权无势，又如何服众？”
“若真是如此，嬴壮又何须大费周章派你们来捉稷儿？”楚暄莞尔，“他在害怕，只要他怕便有胜算。”
聂施一顿，又听楚暄压低声音说：“若聂大人肯助稷儿归国，等稷儿登上王位后，您就是大功臣，到时候您便是名副其实的禁军统领，或者您和手下想要入蓝田军营也是可以的。”
聂施闻言犹豫，少顷问道：“我如今这般行径稷公子若继位能容得下我？”
楚暄见他已然动摇，心中暗喜，又对他正色道：“我向您保证，只要你愿助稷儿，他一定不会怪罪你，况且稷儿本就是惠文王中意的储君，您帮他也是在帮惠文王了却未尽之事，惠文王在天之灵必会庇护你！”
此言一出聂施彻底动容，喉头梗塞，眼眶湿润了，好半晌没出声，正当他想开口时，忽闻外头传过一阵窸窣动静。
楚暄见他反应立刻明白，突然放声道：“你这个为虎作伥的狗贼！快把本公子放了！我父王当年待你如何？你却这般对我？别以为我这几年待在燕国你们就可为所欲为！等我回了秦国以后，母妃和大舅他们定饶不了你！”
“……”
聂施也不知楚暄是否在“吐露心声”，牵了牵嘴角后瞬间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吼道：
“你给我老实点！再想逃我现在就砍了你手脚！你一个被弃的质子逞什么威风？！等大人做了秦王你母妃他们还有说话的份儿？你好自为之吧！”
外头传来一声笑，又听了会儿里边二人争吵的动静，确认无误后抬脚离去。
待外头之人远去，聂施给了他一个眼神，楚暄松了口气，这时突然想到一事，问道：“嬴壮为何不直接杀了稷儿？若稷儿此刻死在野外不正合他的意吗？”
“具体我也不清楚。”聂施摇头，“公子壮并没那么信任我。”
楚暄想想也是，便不再追究，老神在在地说道：“反正你此刻也不杀我，那就早些歇息吧，忙了一天了我都困了……”说罢打了个哈欠。
“……”聂施闻言嘴角轻抽了下，不住笑了笑，“那便委屈楚公子和聂某挤一挤了。”
聂施领着楚暄出了帐门，一出来就瞧见那名刺客头子在帐外，他见二人出来便上前询问：“大人，这公子稷如何处置？”
“他今夜睡我帐中，我看着他。”聂施淡淡道。
“是。”刺客头子目光移至楚暄脸上，见他微垂着头，一副认命的模样，又盯着他看了片刻，聂施手握着绳子，牵着楚暄向自己营帐方向走去，那目光也一直追随二人直至被帐门阻挡在外。
帐内，聂施听到外头脚步声渐远，确认无人后对楚暄轻声道：“公子今日就在我这儿将就一晚吧。”说着他解开楚暄身上的绳子。
“谢大人。”楚暄活动了一下四肢。
“您睡榻上，我打个地铺睡地上。”他转身拿了床铺盖在地上铺开。
楚暄看着他的举动：“那怎么好意思呢？”
聂施闻言停下动作，挑眉：“难不成公子想与我同榻而眠？”
楚暄一愣，继而狡黠一笑，反击道：“有何不可？你我都是男人，还在乎这些？”
聂施闻言笑了笑：“我并非此意，你现在是一国王室公子，即便是被虏也不可委曲求全睡地上吧。”
见他突然恭敬起来，楚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点头：“你说得对。”
聂施熄灭了烛火，二人各自归位，楚暄在榻上却无法入眠，看着帐顶思考片刻，又看了眼榻上的聂施，轻声问道：“聂大人，你睡了吗？”
“嗯？”聂施翻了个身。
“我们此番回秦国是何路线？”
“从山的南边出去后，南下走长平、高郡，再顺着沁水一路向西到蒲阪，往下过茅津渡后从函谷关入秦境。”
“也就是说向魏国借道去秦国？”楚暄又问，“这队中有多少魏籍士卒？”
“大半都是。”聂施目光冷下，“公子壮手持禁军令牌，可调度八百禁军，此次随我出行的仅两百余人，但其中也有一部分是老禁军，是我这边的人。”
楚暄：“那他们定是不服嬴壮。”
聂施一顿，扬唇：“楚公子想逃？”
楚暄沉默少顷，摇头，如实道：“不逃，等到了函谷关再说。”
说完这些后二人便不再交谈，没多久聂施就睡下了。
楚暄却睡不着，在敌营虽暂时平安却仍要时刻小心。
这来回一折腾也到了后半夜，不知道嬴稷此刻如何了，逃出山林没有，或是见到魏冉他们，可千万别被刺客又追上了，他生怕待会儿让外头传来消息是嬴稷被抓来了。
若是平安见到魏冉他们此刻应是赶往上党去了，只要他平安就好。
先前该给嬴稷的也都给了，于他们而言自己已没什么筹码和价值，应是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只能等嬴稷回到咸阳后碰到林辙，让林辙来救自己。
想到这，楚暄又担忧起来，林辙若是知道他这般处境定会发疯，千万别一个人跑来。
还是不知道更好……
总之先到函谷关，走一步看一步吧。
楚暄脑中思绪纷乱，想着想着也累了，打了个哈欠困意上涌，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
他在梦中睡得迷迷糊糊，闻到一股焦味，楚暄蓦地惊醒，从榻上坐起，转头发现聂施不见了。
隔着帷帐他看到外头火光忽闪，喧闹不堪，他好像听到外头传来刀枪撞击和打斗的声音。
楚暄快速下榻，刚朝门外走两步，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直接破门而入。
楚暄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却在看清马背上熟悉的面孔时万分惊喜。
“乐将军！”楚暄惊呼一声。
乐毅正想伸出手拉他，突然止住，大喝一声：“趴下！”
话音刚落，一柄飞刀破开帷帐直朝楚暄方向刺来，电光火石之间，乐毅长剑刺出挡下飞刃，剑锋勾住刀柄，紧接着无数流箭射入帐中，他转剑一挥将飞刀掷了出去，那飞刀成了一支回旋镖将那些流箭生生斩断，逐个击破落在地上。
趁此间隙乐毅快速下马把趴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楚暄一把捞起来，安置到马背上。
二人刚一上马，数名黑衣人便破门而入，这帷帐早已是破烂不堪，又一群黑衣刺客紧随其后一刀将帷布劈开冲了进来，将二人包围住。
乐毅见状刻不容缓，调转马头向后方冲去，他一边护着楚暄，挥剑挡开箭矢，一面狂催马儿疾冲向前，直将一名刺客撞开，冲出帷帐。
出来后楚暄才看清，此刻外头的黑衣人正和乐毅带领的赵国兵马打成了一片，林中燃烧起火，又几处营帐正着火，敌我双方相互对峙着，场面混乱不堪，乐毅载着他往树林深处奔去。
没跑多久，身后又传来那刺客头子的声音：“拦住他们！！！”
密如雨点的马蹄声不断逼近，耳边又闪过箭啸声。
“乐将军小心，他们射箭了。”楚暄朝后方看了一眼，提醒道。
“无妨。”乐毅语气沉稳，毫无惧色，但催马的速度却是越发迅猛，说话间已绕过三棵巨木，在临近一棵大树时，他吩咐楚暄抓好缰绳，旋即朝那大树猛冲，在即将撞上之余又一勒缰绳向右一转，三支利箭“咚咚咚——”三声钉在树干上。
只听得一阵机栝声响起，乐毅亮出臂弩，在越国两棵树的间隙向后方一阵扫射，几乎是百发百中，刺客们被射下马，滚落在地，那头领也中了一箭，坠马摔在地上，对二人远去的方向气得咬牙。
这时另一阵马蹄声掠过他身旁。
“我去追他们！”来人正是聂施，他身后还跟着数人。
头领看着他们远去，沉思片刻后折断左肩上的箭，正准备从地上爬起。
突然一支箭射中他的背心，又将他射倒在地吐出鲜血，他惊惧挣扎撑起半身正要转头是又是一箭射来，直中他的心脏，他眼前阵阵发黑，还未看清来人便气绝了。
林子另一头，乐毅载着楚暄往北上山，抵达山顶时眼前现出一座木桥，连接着两座山峰，山的另一头直向下就可抵达上党了。
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乐毅一惊勒马停下，调转马头看着身后一排黑衣人。
他们身后的木桥下是万丈深渊，可不像之前的黄河天堑，摔下去必死无疑，乐毅抽出腰间佩剑，决定在这山顶上与众黑衣人决一死战。
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骑着马从人群中出来，正是聂施。
众人退开到两侧，楚暄见是他略松了口气，乐毅却是警惕地注视着他。
只见聂施下了马，众黑衣人也跟着下马，聂施向二人走去，黑衣人们齐齐将蒙面的布巾撕去，随着聂施一同向前。
乐毅不解地看着他们，剑依然横在身前。
突然聂施停住脚，单膝下跪，身后的黑衣人也一同跪下。
乐毅惊讶万分，楚暄却是明白，想来这群人就是聂施所说的老禁军。
“我等曾是王室亲卫兵，在此以表忠心，愿助稷公子平安归国成为新君！”聂施抬起右手放于心口，身后禁军们也一同行此举，无声宣誓。
“好！”楚暄突然发声，“我向各位承诺，待本公子归国成为秦王，诸位便是我大秦王室的亲卫军！”
“诸位都是秦国的兵，是我大秦的铁血男儿！本该志在沙场，而公子壮却让你们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禁军本是君王亲卫，位高权重怎得干上此等江湖混子的勾当？他是根本不把诸位放在眼里，置尔等死活于不顾！倘若他日后登上王位，哪还顾得上你们？”
“尔等曾是秦国的将士，身手本事皆不输给军中的士卒将领，放在沙场上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我秦国的好儿郎就该横戈跃马，驰骋疆场！诸位若能助本公子回秦继位，本公子定将诸位编入蓝田大营，并赐爵两级！”
众人闻言一怔，都抬起头看向楚暄，聂施双目泛红，回过神后郑重道：“我等愿听命于公子，助稷公子回秦！成为秦王！”
身后的黑衣人们齐声宣誓。
山风烈烈，在山顶呼啸着，众人衣襟翻飞，这誓言在这狂烈的风中如一道熊熊烈火，生生不息。
言毕，聂施突然起身，冲到乐毅跟前，乐毅一惊本能地举剑格挡，却被对方摁住手，下一秒对方竟提着他的剑朝自己的左臂上划了一刀，霎时间鲜血迸发。
马上二人见此情形皆是一愣，聂施却不容他们多言，催促道：“快走！”
乐毅看着他的左臂，又看了眼手中淌血的剑刃，一抖鲜血归剑入鞘，对聂施点头，往木桥的方向奔去。
楚暄回过神，在马即将上桥之余转头，看向聂施喊了句：“聂大人，我们函谷关见！”
聂施闻言含笑点头，身后的一众秦兵上前看他的伤口，被他止住，他望向二人的背影，见他们抵达对面的山头逐渐远去，对身旁一人吩咐道：“去把桥砍了。”这才撕下衣角的布料包扎伤口，跃上马背与众人重返树林中。
——
乐毅载着楚暄奔下山，下山的道路平坦开阔，身后也无敌袭，乐毅逐渐放慢了马速。
眼下终于安全了，楚暄暗松了口气，这才问道：“乐将军，你是如何寻到我的？可是碰到稷儿了？”
乐毅点头：“我和魏将军他们在山间遇到稷公子……”
嬴稷在与楚暄分别后一路驭马狂奔，终于在漆黑的林间看到了零星火光，正当他激动之余，身后传来马蹄声，他大惊，用力催马前行，大喊道：“大舅！乐将军！”
前方，魏冉听到熟悉的身影瞬间活过来似的驾着马儿狂冲上前，见他的大外甥正被一群黑衣人追杀，立刻提刀上去将他们结果了。
完事后正想给大外甥一个拥抱，却见嬴稷双目赤红，焦急地抓住他的手，失心疯般急切大喊：“快、快去救安羽哥哥！他被刺客抓走了！”
魏冉这才注意到只有嬴稷回来，也猜到了其中经过，与乐毅互看了一眼。
他们在此山中寻找了一天嬴稷和楚暄，可这山实在太大，根本不好找，夜幕降临更是难寻，正当魏冉濒临绝望时，山的西侧突然亮起火光，乐毅见状立刻调转方向朝火光处驶去，还真碰上了嬴稷，可见只有他一人时魏冉也立刻明白，他看向乐毅，点头道：“我随你同去。”
“不，大舅。”嬴稷抹了把泪，看着魏冉时目光坚毅无比，咬咬牙说道：“我们即刻回秦，我要做秦王！”
只有这样他才能救楚暄，才能保护所有人！
魏冉被他的目光怔住，头一次见自己的大外甥露出如此神情，又见对方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圆筒，交到魏冉手中，“这是遗诏，安羽哥哥说让您宣读它。”
魏冉接过遗诏，沉默少顷摇头道：“大舅不配读此诏书，当由楚公子来宣读。”他看向乐毅，对他抱拳，“还请乐将军务必救回楚公子，我和赵固将军先送稷儿回秦过，我等在秦国待他平安归来！”
乐毅淡笑，点头：“好。”
——
听完这些，楚暄有些意外，也很是欣慰，意外于魏冉竟会护着自己，欣慰于嬴稷将自己先前的话听进去了。
楚暄笑道：“多谢乐将军愿意冒险救我，毕竟赵王只要您护稷儿归国即可。”
乐毅轻笑：“公子稷有魏将军护着很安全，而且林公子走之前特意嘱咐过让我保护好你，我既答应他，定不能食言。”
阿辙？
楚暄心中一暖，唇角扬起笑意，目光也变得柔和，心中的思念更深了。
也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只希望他平安！
下一章切换到林辙视角啦～
聂施是个原创人物，也是未来故事中一位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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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棋子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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