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兰一怔,举杯的手顿住。
楚暄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太子横被送去齐国为质吗?古往今来鲜有太子被当作质子的,都是不受宠的公子,可见您父王早已不重视他了。而您父王自始至终都没有让你做过质子。”言尽于此,他不再多言。
他看着子兰,见他虽是不言,眼中却有明显的挣扎,压抑着兴奋和呼之欲出的渴望。
说起子兰与他那太子王兄之间的事,还要从二人的生母说起。
太子横是熊槐与前楚王后所生,楚国的寝宫分为东南西北四宫,只有王后才能住南宫,故而称作“南后”。
只可惜天妒红颜,楚王后在生下太子横不久后就消香玉殒了,熊槐不甘寂寞,在众妃嫔中一眼相中郑袖。
郑袖本就生得娇媚,一双狐狸眼更是看得熊槐神魂颠倒,在无数次翻云覆雨怀上子兰后郑袖就住进了南宫,成了现在的“南后”。
但宗室老臣们是反对的,反对之言无非是“立后太草率”“郑袖一脸狐媚相蛊惑人心”,有的又嫌她出身低贱,作一国之后难以服众。
但这些都被熊槐无视了,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称自己做了个梦,梦中见到了巫山神女并与之共赴**,而梦中这神女与郑袖同貌,立她为后是神女指引!
此番言论将众人的嘴堵住,还抬高了郑袖的身份地位,坊间还将其编成了“王与神女赴梦”的话本。
一年后郑袖生下子兰,熊槐爱屋及乌,对子兰极尽宠爱,而身为嫡长子的熊横就被冷落了,对子兰心生嫉恨。
好在熊槐念及旧情,也是拗不过宗师老臣们,仍旧立熊横为太子,但这两兄弟阋墙已久,长大后二人在朝中各自为营。
熊横虽贵为太子,却没有子兰、郑袖等在朝中权势滔天,顺风顺水,那些护他的老臣们也相继离去,背后势力大不如前,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安排去做质子。
子兰虽得宠,却醉心于花天酒地,广交四方好友,一点儿也没有想要争夺王位的模样。
这两兄弟就以这种相处模式持续了十数年。
这几年熊槐的一些做法像是故意与宗室们对着干,拿一国太子去做质子已是不成体统,何况还做了两次。
宗室们都认为是南后郑袖教唆,也觉得熊槐被她蛊惑太深,鬼迷心窍。
这些声音在朝中越喊越高,郑袖这边也是不甘示弱,朝中形成两派势力时常在朝堂上争执不休。
熊槐都看在眼里,每日要看着双方因为豆大点儿事吵得不可开交,咄咄逼人,唾沫星子横飞,时间久了也麻木了,全当是吹拉弹唱,斗鸡走狗。
但子兰却鲜少当堂争执,他一般选择默默观战,平日退了朝闲来无事都在宫中赏乐听曲儿,或是同狐朋狗友去坊间寻欢。
他一向如此,外人看来就是个普通的公子哥,对王位、权力都不感兴趣,但说没有一点儿想法肯定是假的,加上早在一年前宫中就有传言称熊槐有意将太子之位给他,这段时日更是反复让他的太子王兄去他国做质子……
子兰突然沉下脸,静默不语。
楚暄见状也沉默地凝视着子兰,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良久,楚暄莞尔道:“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要使秦楚关系和睦,这也是您父王最愿意看到的。”
子兰如梦方醒,抬眼对他“嗯”了一声,此时已恢复到平日里风流潇洒的模样。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喧闹,伴随着阵阵呼喊喝彩,楚暄闻声望去,见主街广场上有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正围着火堆跳舞,众人头上立着两根红色的羽毛,远看着像顶鸡冠。
而火堆旁的高台上站着个带兽纹面具的人,其人装束夸张,身穿一袭黑色间黄的大长袍,两臂挂着数十只银铃,这袍子背后绣着一只极为夺目的红凤凰,他头上戴着一顶羽帽,鲜红的羽毛在阳光和火光的照耀下似熊熊火焰般燃烧着。
他站在高台上,舞动双臂,一会儿跳一会儿转圈,臂上的银铃随着他的行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台下众人的舞步也随之声音变换,铃铛声与脚步声齐整,配上一旁的鼓声,场面极为壮观。
“这是拜火舞。”见楚暄看得入神,子兰乐得解释道,“楚国每年七月底都会迎来拜火节,这一个月中各地都会上演拜火仪式。郢都是楚国的国度,排场最是盛大,台上那个作祭司扮的是火神‘祝融’。”
这时那位“祝融”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与此同时两侧“游”出两条金红色泛光的龙,下方数人举着它追逐着“祝融”绕着火堆又蹦又跳,彼此像是在嬉戏玩耍。
那“祝融”身形轻盈,三两步跃上一条龙的龙头,围观的人见了不断拍手称赞叫好。
“那是祝融乘龙。”楚暄看得入迷,不禁惊叹。
“对,楚人是祝融氏的后人,火于我们而言是极为神圣之物。”子兰明显是见多了此等场面,对此毫无兴趣,自斟自饮起来。
楚暄道:“这几日郢都时常见到作巫者打扮的人游走于大街上,原来是因为这拜火节。”
“可不是么,宫内更多,父王这两日已经找见了三批巫者了。”子兰放下杯,突然压低声音,凑近说,“父王最近……好像身体不太好,这段时日总唤巫医入宫。那些巫医诊断后说是父王在位时南征北伐杀戮太甚,以至于亡灵缠身,身子虚弱,于是那些巫医便在宫中摆阵作法驱浊气,成日焚香熏艾搞得宫中乌烟瘴气的。最近赶上拜火节,巫医称此时作阵效果最佳。
此事也令宗室们感到不满,他们放言说这些都是巫蛊之术,是祸害,应当早日铲除。
宫中对此也是议论纷纷,私下都传父王快不行了,但也不敢声张,只有屈原那根倔骨头公然在朝堂上抨击这些巫者是妖道和迷信之术。”
又是屈原……
子兰喝了口酒,又扬起嘴角:“不过这几日父王总梦见母后,还说母后在梦中化作巫山神女与之相会,那些巫医们说这是件好事儿,神女入梦,必有吉兆!”
“如此便好。”楚暄笑了笑,想起一事,佯装惋惜轻叹一声,“在下不知王上身体欠佳,为此深感痛惜,在下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访,但眼下邦交为重,且齐韩魏三国仍是虎视眈眈,只不知明日觐见王上是否需要准备些见面礼?”
子兰闻言朗声大笑,摆了摆手:“楚公子太过客气,父王这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去年开春就这样了,这来来回回也见了不少人,不打紧。”
“可都是邦交的来使?”楚暄问,“齐国使者居多?”
“齐国那边是多些,但也有游历列国的游士,大多是卖弄口才,故弄玄虚的,当年伐韩之战,父王就是听信了一名黑衣游士的话。”
楚暄一顿,眉头轻皱,复又含笑问:“这件事也是闹得沸沸扬扬的,险些坏了秦楚关系,原来都是那黑衣游士从中作梗啊。公子可见过此人?可知其姓甚名谁?”
子兰认真想了想,摇头:“不清楚,那日我不在场,我也是听母后说的,且这人第二日就离去了,我还以为他是甘茂派来的呢。”
楚暄目光暗下,淡笑点头:“或许吧,谁知道呢?”
——
次日早朝,楚暄以使臣的身份觐见。
“外臣拜见王上!”
“免礼免礼!许久不见,听闻楚公子都位列三公啦!”熊槐咧嘴笑,一如既往,豆大的眼睛放肆地打量着站于朝堂正心的楚暄,且不顾场合的大胆夸赞,“而且又俊美了不少呢!”
“谢王上夸赞!”楚暄向他行礼,起身后昂首挺立,大胆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已然没有多年前初来乍到时的退却。
“你果然与多年前不同了。”熊槐被他看着笑容越发的深了。
“王上。”楚暄含笑,开门见山道,“外臣此次前来事项询问太子一事。”
熊槐心头咯噔一响,笑容将在脸上,未料到楚暄竟如此快的切入正题,旋即尴尬地笑了笑,坐直身子反问他:“可是秦王要拿横儿问罪?”
“非也。”楚暄脸上保持着笑容,继续道,“臣已经劝我王收兵,我王有意将上庸赠予楚国。”
众朝臣们闻言一惊,纷纷看向他,大多是皱眉,不知楚暄这番打着什么主意。
熊槐也蒙住,只见楚暄从袖袋中取出一捆卷轴,宫侍上前接过拿到熊槐面前,熊槐看了楚暄一眼,打开奏折扫过其上的内容,又听对方道:“这份奏折是我王亲手写的赠地承诺书,至于地契,还在秦国。”
熊槐看完奏折上的最后一个字后,狐疑地看着楚暄:“秦国……不追责?”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加之先前张仪欺楚一事,熊槐再“病入膏肓”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楚暄眉尖轻挑,继而发出一声轻叹,答非所问道:“这几日我王十分苦恼。”
熊槐合上奏折,不解发问:“因何苦恼?”
楚暄又是一声叹息,满面愁容:“原本秦楚关系和睦,又有联姻之盟,当今秦宣太后还是王上您的堂妹,更是亲上加亲,可这些年总是无事生非,前有齐楚魏合纵伐秦,后有太子横杀秦国朝中重臣,畏罪潜逃,诸如此类的事使二国分分合合,时好时坏。
我王一直在想到底是何原因?许是先时欺楚一事留下了后患,我王便想着将上庸归还楚国,以冰释前嫌。但他夙夜思索,认为真正的原因是没能和您好好聚在一块儿,共谈家话。”
楚暄笑道:“都说家和万事兴,既是一家人便要常相聚,有任何事当面说开了不就都解决了?”他躬身行礼,“因此,我王特令臣来邀您至武关,会谈。”
“去武关?”底下的朝臣们闻言一惊,议论纷纷。
“要本王亲自去?”熊槐警惕地问道。
楚暄仍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莞尔道:“对,我王此刻已在路上,他也亟不可待的想见您这位岳父,想着借此机会消除彼此的嫌隙,冰释前嫌,重建秦楚之好!”
“王上!万万不可啊!”话音刚落,屈原便站出来大声反对,他愤怒地瞪了楚暄一眼,对熊槐道:“秦人使诈已是常态,您难道忘了当年张子是如何诓骗楚国割地求盟,从而引发丹阳、蓝田之战吗?”
子兰闻言立刻站出来反驳:“屈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此一时彼一时,这次楚国确实有错在先,秦国未追责已是慷慨,太子去秦国为质杀了朝中重臣畏罪潜逃就该前去认罪!”
“认罪?”屈原气红了脸,瞪圆双目反驳道:“秦律森严残忍,难道要太子去秦国受刑?且这事本就蹊跷,指不定是秦国设的局!”
“错就是错了,怎的还怪他人呢?”子兰冷笑,“屈大人何须如此激愤?秦国也不过是想讨个说法,讲开了不就完事了?若是太子在此便让太子前去,你们倒好,直接将人送去齐国,如今外使找不着人,当然只能邀父王过去商谈。父王此番不去是不是不太厚道?”
听到这话,熊槐的脸色极其难看。
子兰双眼微眯,轻蔑地看着屈原,质问道:“屈大人居心叵测啊,先时提议让太子去齐国,该不会是有意帮他逃走吧?还是有意破坏秦楚关系?”
屈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子兰:“你……你这个……”
“够了!”熊槐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堂中瞬间噤声。
楚暄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悄悄抬眼,透过发丝偷瞄气得神情拧巴的熊槐。
“这事再作决定,本王定会给秦国一个交代,今日限退朝!”
——
楚暄原以为这一等少说要十天半个月,孰料三日后就收到消息——熊槐同意去武关会盟,次日便启程。
即使如此他也赶紧收拾好东西,走之前去拜别了一下子兰。
此趟赴武关,熊槐带了近千名士兵,以及十数名巫医,众人声势浩荡地朝武关驶去。
这一路都十分顺利,只是熊槐许久未颠簸,外加他膘肥体胖,行动难免吃力,一路上走半天休半天。
君王出行住宿与使臣不同,路上会有特设的行宫供他们住下,每到一处行宫,众士卒抬大轿般先将熊槐给抬进去,紧接着是一顿沐浴熏香,弄得宫内烟雾弥漫,浓香四溢,再便是一群侍女轮番伺候。
楚暄和聂施头一回见这番排场算是开了眼界,几天下来二人也逐渐习惯,无论是视觉还是嗅觉上。
从楚国出来后楚暄就给嬴稷写信汇报情况,头几次嬴稷都会给他回信,大多是询问他是否安好,何时回咸阳,但这几日寄出去的信却迟迟未回,虽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但楚暄总觉得不对劲,便让聂施暗中探查宫中的情况。
近日,众人抵达丹阳地境,晚间楚暄在房中看聂施为自己搜集的情报,窗外传来三声响,他一抬头,窗子被推开,吓得他身子一僵,看清来人后才松了口气。
“怎么不走正门?”楚暄放下竹简,一脸无语地看着蹲窗上的男人,见他翻入房内将窗子关紧,神色凝重的朝楚暄行来,道:“宫中密报,今早秦王险些遭蜀侯毒害,太后已将此事暂时压下。”
楚暄一怔,神色剧变,看着他问:“你说遭谁毒害?”
聂施压低声音:“蜀侯,嬴恽。”
咱们骚气的大帅就要返场啦!!!大家可还想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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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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