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德十一年,闰四月二十九。
寅时初,鸡叫了头遍,李福就已经沐身完毕,孤坐在镜前。北面窗槛微微漏风,吹得那烛火颤颤巍巍,在白壁上投出幢幢怪影。才坐了半刻钟,李福已经觉得身子骨发冷,未等唤人,徒儿小安推门进来,脚步亦缓亦轻,面目低垂着行至身后,给他披了件缂丝梅花纹丝衾,又把手搓暖,开始为他捋发。
“何处翻了这么件东西?”李福从镜子里看着他青嫩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灰黑间杂的发丝。
“去岁,西南王进献了不少孤品,陛下高兴赏师父您的,一直放在东边暖阁里,昨日他们收拾东西给翻出来了,这半月阴燥反复,我看披着正合适,就给您拿着了。”小安仍是眉眼低垂,李福又从镜里看过去,这少年眼神里总是没有半分谄媚。
“暖和。”他拍了拍小安的手,那手臂细软白嫩,直像是冬日里的雪雕一般。李福微微把头后仰,枕上那双手臂,烛影闪烁,空气里有淡淡的油腻子味,小安也靠上来,细嫩的手臂,轻轻揉了揉他的肩膀,这一揉,让李福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泻了力气,只得半晌无话。
“起风了吗?” 再次起身时,李福已经冠戴整齐,又看向那扇似乎是破了的窗槛,低声问道。
“丑时三刻起了一阵,吹得院里那棵垂丝海棠哗哗作响,现下已经停了。”小安退至一侧,垂手恭立,又问,“厨下煨了百味羹,师父可用一碗?”
说话间,李福已经推门立于檐下,外面仍是一片黑压压的沉夜,他背手而立,望着远处天际一丝微不可见的光亮,那该是文德殿的方向。的确没有一点风,只见得中间成片比栉的琉璃瓦泛出盈盈微光。他大略整理下衣冠,说道:“不了,我一会儿去中书令府上传旨。”
言罢将将动身,李福又抬首望天,复问了一句,“小安,你说,今日会下雨吗?”
小安神态和顺,未有犹豫,只答:“师父,徒儿不知。”
李福自凝晖殿出,经宣佑门入北街,疾行百余步,至大庆殿丹墀处,正见萧弘安往右掖门方向行去,他即刻放缓脚步,微躬垂首,拱手恭立。萧弘安着玉带红袍,朱服上补绣多条金丝蟒纹饰样,下摆绣有海水江崖纹,气势慑人,凛凛然向李福走来。
“李内官,晨钟未响已有公务,着实劳心啊。” 萧弘安面色喜悦,声若洪钟,一派得意之象。
“见过萧尚书,老奴奉陛下命,去中书令处传旨,为上办事,何敢言谓劳心。”
“哟,这大清早,晨光披露去传旨,中书令岂非又得陛下恩赏啊。” 萧弘安挥手挺立,随即坦笑。
李福知他心下明镜,只沉吟半刻道:“昨日夜里,陛下召中书令议西南流寇一事,请奏不准,又及为前礼部侍郎黄兆说情请恩,惹陛下不悦,陛下斥罚俸三个月,杖责二十。 ”
“呀,张大人已过天命之年,这杖刑如何受得?”萧弘安做摇手之姿,啧啧说道:“张大人怎得如此糊涂,莫说黄兆罪极,只论人臣之本,屡屡悖逆犯上,也实为不妥。糊涂,糊涂啊。”
李福也不作回应,只听他以一派倨傲之态泛泛说完,欠身还礼。
萧弘安识得此意,也拱手道:“罢了,陛下召我去广圣宫议事,不耽搁李内官公务了,请便。”
李福行出几步,又站定回首,问道:“依萧大人之见,今日,能下雨否?”
萧大人顿了半刻,又露出此前的笑意,言道:“这我可不敢说。”
二人随即再拜,各自离去。
李福行至宫外张府时,已然天光微亮,天际隐隐发出青光,几朵灰云压着门廊瓦檐,有愁春之感。张玉成也早早就醒了,约莫寅时三刻,他吩咐仆从准备了一身干净素衣和几罐凉血金创药,随即,便端坐于书桌前,读起一册《左传.襄公》,读至心下澎然处,遂拿起朱笔,圈注册页上一句古逸周书引文,文曰:“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
正在那时,李福飒沓而入,小厮也疾行入内,通报道:“大人,李内官说来宣旨。”
张玉成面色沉静,摆手命其退下,又整冠跪拜道,“臣,接旨。”
李福眉间微蹙,沉吟半刻,终是展卷朗声宣道:
“古圣垂经,端本必先于孝弟。明王致治,立教不外乎人伦。其有中书令同平章事,胶州张氏玉成者,屡犯京阙,罔顾儒训,朕心实忧,今敕令罚俸三个月,杖责二十,以正德行于省内。凡尔士庶。当体朕心。”
“臣,拜谢陛下。”张玉成声色清朗,眉间倒无半分愁意,行拜大礼,而后起身从容接过圣昭。
李福踟蹰须臾,虽是不忍,却仍开口,“中书令,老奴得罪了。” 随即摆手,令一众内侍铺展用具施刑。
张玉成仍是不发一语,除冠束发,坦然服刑,大有光风霁月之态,恁时已天光大亮,庭内却仍昏昏冥冥,似有阴云遮天蔽日。
“一、二、三、……十九、二十”。
内侍执刑完毕,张玉成腹股间已血肉不辨,李福连忙召唤左右将其服起,又从怀间取出一雕花青瓶递与小厮,言道:“这是御药坊的金创药,速与你家大人涂上。”
“中书令,陛下还有一句话命老奴传给大人,小惩是为大诫,望大人切要保重身体。”
张玉成周身一股血腥之气,听了这话,勉力展出一点笑意,回说:“谢陛下天恩。”
李福也颔首还礼,退行两步,拜道:“那老奴就回宫复命了,大人保重。”
不待走出两步,张玉成又似想起什么,以微弱之声叫住李福,思虑片刻说:
“李内官,托内官转陈陛下,今日,必能落雨。”
李福顿首,见张玉成面色惨白,额间汗滴不止,少顷回言:“中书令,万望保重身体。”
随即,拜而离去。
午晌刚过,雨果然下了起来,起初,雨滴似散落的石子一般砸向宫内青砖,而后,过了申时,黑云翻墨,雨滴转为细密的雨帘,似幕成烟,确是像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一般。
有史记载,庆德十一年,开年大旱,京畿、豫西一带四月间未落一雨,大旱大饥,米麦俱无,洛水近竭涸,人民相枕于路,斗米千钱。周文宗圣天子庆德帝周由祯,自四月初一起,夙夜幽居于广圣宫,素服减膳,静思祈雨,至闰四月二十八日,仍未落雨,周文宗下诏臣工曰“朕将自罪,以答天怒”,闰四月二十九日,申时一刻,大雨滂沱而至,合宫上下无不跪谢天恩,叹言圣天子之德,哀感天地,百兽率舞。
雨落下来时,萧弘安正在府内饮茶。仆役三步并作两步疾入阁内,通报道:“大人,下雨了。” 萧弘安面容却依然沉定,不惊亦不喜,只是缓缓起身伏跪,道:“天佑大周,天佑万民,陛下万恩,铸鼎象物,尧天舜日。臣叩谢天子。”
言罢,府内上下家眷小厮亦立即纷纷效仿,朝文德殿方向跪谢天子。起身后,萧弘安拍拍衣襟上的微尘,复又坐回透雕玫瑰椅之上,唤来小厮,问道:“今日这茶,味道怎么不对?可还是年前的那批龙团胜雪?”
“大人,确是龙团胜雪,只不过府内藏的谷帘泉水用完了,今日这茶是惠山泉水冲泡的。”小厮答。
萧弘安此时倒才微微皱起了眉头,露出不悦之色,深出一口气道:“怪不得一股轻浮之气。这龙团胜雪定是要配谷帘泉水,吩咐管事的速补存上。”
“是,大人。”小厮正退下之时,又有门役进来通报:“尚书大人,温亦山温大人来了。”
萧弘安不疾不徐,缓缓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盏,又闲适饮了一口茶,方回答说:“传吧。”
萧、温二人寒暄少顷,谈笑间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夜色苍茫,空气中仍有清新水汽,温亦山唤随从进来,笑意盈盈道:“宁安兄,我近日偶得了一饼上好的峨眉雪芽茶,知晓宁安兄平素好茶饮之乐,特送来给兄品鉴。”
“诶,有林兄,何以如此啊,萧某品茶,只不过闲日一乐罢了,如此好茶,怎敢虚耗啊。”萧弘安速做摆手之态,眉眼轻挑,又说:“况乎今上素以“克勤于邦,克俭于家”训戒群臣,你我同在内省为上效力,理当为群臣之表率啊。”
“宁安兄思虑周全,亦山佩服。只是心念着,这上等好茶,若耽于我这不懂茶人之手,随意着井水冲泡,又将就饮了,岂非才真是暴殄天物了。”言及此,温亦山竟唏唏哀叹起来,又另起一话说道:“宁安兄,小儿温恒岁首已行弱冠之礼,稚子顽劣,吾实忧心,思虑着向陛下提请,为其谋五殿下的伴读之职,以存其心,养其性,不知宁安兄意下,可行否?”
听到这话,萧弘安倒是按下心来,答道:“过谦了啊,有林兄,中都城里谁人不知我温恒贤侄齿少气锐,发扬蹈厉,实为风华少年啊,哈哈,为五殿下伴读,贤侄自然实为佳选啊。再者,有林兄现今身居吏部尚书之职,手握擢选递补之权,为上用人,萧某何敢置喙啊?”
“宁安兄说笑了,宁安兄府上世代均乃朝中肱骨,萧老更是北境重臣,屡立战功,居功至伟,亦山新入吏部,日后省内办事,还望宁安兄多提点才是。”
“言重了,有林兄,适才一番话,萧某听来倒着实有理,这茶我就收下了。”说罢,萧弘安噱然而笑,温亦山随即附声,二人举茶共饮。
少顷,萧弘安又微蹙眉头,凝思说道:“眼下,确有一事间不容发。”
“可是渝州之事。”温亦山也放下杯盏,收神问道。
“正是,此事关系朝堂大局,断不容有任何闪失,有林兄,万望选一可靠之人啊。” 此句话末,萧弘安第一次流露出了恳切的神情,温亦山心下震动,遂颔首道:
“大人放心,此行派去之人,乃吾治下多年之心腹,此去渝州,定能挽此倾天之祸。”
萧弘安也微微点头,须臾,复又开口:“此事绝密,务必令其换个江湖的身份去。昨日,我已去信给邵之和,他会佐你斟酌行事。”
彼时,檐上遥夜沉沉,月晕而风,院子里一棵南山古柏不时摇摆,发出飒飒之响,直像是有人在哀哀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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