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明时分，天色岑寂，苍苍浓雾中，依稀可辨灰青色的层叠山影。那正是绵延数十里的北孤山脉。自北孤山主峰南行十余里，林深路隘，草木葱郁，叶尖上偶有白露在晨曦中透出灼灼青光。
月影稀薄，晨雾茫茫，楚漠一路披着朝露快马疾行至北郭城驿，方才见了一点温热的烛光。他拴好马，快步走进驿馆，唤小二上了一壶温酒，又大口饮了两盏，这才觉得周身松乏过来。他凝神望向馆外沉静如水的夜色，粲然一笑，开口问道：“小二哥，请问，这城门平日里几时可开？”
小二穿梭不停，却也忙不迭回答：“天一拔白就会开，少侠且再等等。您看这馆内各位公子，都是南北往来至此，等着开城呢。”
楚漠也颔首答谢，又自顾自喝起酒来，连日赶路，人困马乏，尽兴畅饮竟已成了难得之事。
“兄台，可也是来参与娄员外所设的五月初十的鸣蜩武宴？” 未饮三盏，已酒酣耳热，楚漠倒不自觉听起了隔壁桌的一番对话来。
“不瞒兄台，小弟正为此事而来。小弟祖居汉中，少自钟南山习武，家师正是钟南山宁氏，宁阳伯。” 楚漠见那年纪较轻者倒却有几分逸群之相，言谈举止亦算彬彬有礼。
“哎呀，原来公子是宁大侠高徒，一直听闻宁氏无双剑冠绝武林，今日见公子惊才风逸，行直气正，可知所言非虚，真是失敬失敬。”
“兄台过誉了，家师所传宁氏秘籍自然是高深超群，只不过小弟钻习十余年，也未能参透十之一二，实辱家师名号，惭愧惭愧。”
闲闻至此，楚漠心下觉得无趣，便落落起身，行至讫台结账。恁时，天色已微微蒙亮，廊阁之下，一阵幽风吹进，嗅得见娇软的江南水汽。
“少侠，一壶十洲春，一碟佐酒菜，一共五十文。”小二说罢，又行了拱手之礼。
“什么？怎的如此贵？”楚漠哑然惊叹，倒引得馆内其余客人纷纷注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各自的喧嚷。
那小二抬眼望去，眼前这位少年，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昂藏七尺，神采英拔，龙眉凤眼，品貌非凡 ，端的不像是囊中羞涩之人，只得耐心解释道：“少侠，十洲春乃咱们江南十大名酒之一，所以这价钱委实高了些许。不过，您要是进了城，恐怕连寻常的中堂和酒也都要四十文一壶了。”
楚漠见这小二始终礼数周全，笑意盈盈，虽然心中忿忿，却也只好违心交账。
“这位仁兄，传闻说，这次鸣蜩武宴胜者可得赏钱万两黄金？此事可真？” 此时，又一青帽小生加入那桌谈话。
“非也非也，这鸣蜩武宴只是为娄员外遴选武林高手之用，取胜者三人。据我所知，胜者三人须在此选之后，助娄员外寻回一遗失之宝物。寻得者，可得赏钱黄金万两。”
“真有万两黄金？这娄员外怎舍得下如此大手笔？却不知是什么名贵珍宝？” 听闻有万两黄金，不只那青帽小生眼睛浑圆，邻桌几位公子也坐近闻听。
楚漠仍站在讫台处，虽面色端庄，身体却横移了两步，也从旁歆羡窃听。
“这具体是什么宝物，小可则不知了。只是这娄德佑可不是寻常富商之家，他可是东南市舶司提举邵之和的妻弟。这万两黄金对于此等钟鸣鼎食之家，还不是太仓一粟。”
众人说话间，已然天光澄澈，云影流转。远处传来磅礴鼓声，城门开了。
未等众人整肃衣冠，行向前去，只听一阵特特笃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雄浑更胜鼓声。楚漠也循声望向馆外的官道。
只见一匹赤棕长鬃马，正奔逸绝尘而来。其上驭马之人，身披一件灰白间色的狼皮大氅，墨色长发，雾鬓云鬟，宛如游龙，在疾风之中摇荡。楚漠久未见如此放逸不拘之人，立时走近细看。却未想，那快马疾行之人，竟是一琼姿花貌的女子。
恁时，晓日初升，朝晖耀目，那女子周身散发出萤萤之光，双瞳剪水，耀如春华，发髻上一带红绸随长风而曳，楚漠心想：这世上竟有比巫女洛神更胜之人。
未等多加思虑，那女子已然疾驰入城内，楚漠方才回过神来，整肃心意，也起身行进城去。
红日艳艳，城门巍巍，青砖垒土间赫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渝州城。
渝州城位于北孤山脚下，南向有浙水投山而下，蜿蜒而过，可谓是人杰地灵，辇毂驻跸，衣冠纷集，民物阜蕃。城内有一千年古湖，渝水湖，湖周围三十余里，自古迄今，皆为绝景。城内诸楼阁庙宇，勾栏瓦舍，皆画栋雕甍，覆以铜瓦，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城内盛景，更是鳞次栉比，自和元门外，一直至朝天门外清河坊，两行均铺席林列，交晓买卖不绝。南坊珠子市、中瓦前市肆名家、五间楼前数间果实铺……实是人声鼎沸，繁华非凡。
鹿云自北城门入城后，行至太平坊南，方才停驻，虽说眼前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但她却只有一个感觉：热。
不待多思，她径直走进眼前一家彩帛裁缝铺内，甫一入内就瞥见铺内一侧悬挂一套成衣，上身是鹅黄细绣半袖缂鳞法皂衫，下身是海蓝散套博多织凤仙裙，细腰曼妙系着粉青绣金花卉纹样绦，上挂了个折枝花的香袋，一眼望去清丽如画，明艳非凡。
鹿云走近细看，踌躇半晌，又至讫台问道：“那套多少钱？”
讫台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抬眼望去，眼前这位姑娘，着一身雪银色狼裘裹身而立，一袭乌发垂至腰间，眼眸亮如盈盈秋水，脸颊绯红。虽然穿着怪异，面貌确着实是章台杨柳。遂欣然答道：“姑娘好眼力，这是本铺新做的一套成衣，过几日便是浴兰令节，城中各府小姐均在选制新衣。小店这套衣裙用得是彩纬显花的重纬织锦，轻如烟尘，软似云霞，只要300文钱。”
“这么贵？”鹿云不自觉惊呼一声，心下悻悻然思忖，十年不入郡城，未料想如今这城内一应花费竟如此奢贵。
“看姑娘这打扮，是北方人吧。许是北方市价较低？这渝州城，商贾往来不断，一应价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那掌柜谈及渝州城如何如何，竟露出一派骄矜之态。
鹿云倒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欠身微微行礼，怅然一笑，回身走出了店外。
重新立于市井街前，她才终于有了真实之感。
快马加鞭三个月，终于，到渝州了。
饮风宿雨十年，终于，回来了。
日上中天，灿阳如炙，鹿云只觉得脸颊被烘得一阵一阵干热，正心神惶遽之际，忽见前方一家博戏院正有人群络绎往来，鹿云立时间喜上眉梢，笑盈盈径直走了进去。
这博戏院内烛光通明，人声嘈杂，几个牌九桌前均列满了看客。其中一桌，四周观望客人尤其之多，鹿云从旁经过，似乎见到正有一少年对戏中，两侧间有夸赞惊呼之语。鹿云并未多留意，逡巡两个回合之后，只坐在了角落一三个人围坐的骰子桌。
见她一身锦裘落座，庄家觉得怪异，心想莫不是城内哪家贵门小姐出来寻乐，遂起身行礼，和颜悦色道：“这位贵人，是否要戏一局？”
鹿云环视桌上其余三人，大略均是市井装扮，才将将放心下来，却仍迟疑着开口：“底注是多少？”
“这是低价桌，三十文一注。贵人要是需要高价桌，二楼有雅座包厢。”那庄家笑意盈盈，抬手指向二楼，正有引路之意。
鹿云见状，赶忙摆手，又速速从怀中掏出三十文钱，放置身前，言道：“来吧，我下一注。”
庄家未料到她只下一注，面色不免失望，再不言语，只是推过一盏骰盅，又示意桌上几人下注，开局。
一时间，桌面哗哗作响，鹿云从一侧开盅见是“贰叁叁贰壹”小点高花，一组下等牌，其余几人也看牌完毕，正环视四周，鹿云却未抬头，只是直盯着自己的骰盅，面露喜色，神采奕奕。
此时，注池里左不过百来文钱，庄家深觉无趣，只是怏怏地问：“可有加注。”
桌上无人应答，只听鹿云莞尔一笑道：“我加两注吧。”于是从怀间取出一柄玉钗，放在桌前，又对庄家说：“身上倒是没有现银，权且先拿这玉钗顶着，等下桌再与您兑付。”
庄家也觉得并无不妥，又再问桌上其余几人是否加注。此时，桌上一灰麻褙子的男子也应声道：“那我加三注。”
其余二人又看了看自己的骰盅，摇头叹气，摆手弃牌。
鹿云此时也不再看向自己的骰盅，只是望着那人，颔首示意，又欣欣然说道：“我加十注，先以我身上这件狼皮氅子做抵。”
那灰麻褙子的男子看了看自己的牌，凝思片刻，思虑到方才鹿云面色喜悦，料想定是一组上等牌花，最终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弃牌。”
第一局，鹿云轻巧赢了，庄家把底池里的百来文钱扫到鹿云面前，又重新开局，随后，陆续又有几位玩手坐于桌前，却未料想，鹿云连胜十五局，竟无一人是其对手。
一时间，众人纷纷围看过来，见她遇小牌叫高，遇上牌稳健，下注沉稳，却从不失手，围观之人中，有交耳之语说：“从未见过如此大开大合、杀气纵横的博戏高手，却不想，今日一见，竟见了两个。一位骰子之师，一位牌九之王。这可算是开了眼了。”
又几个回合下来，桌上之人尽数显出颓然之态，庄家更是郁郁不快，鹿云看着眼前的钱堆，约莫已有一百两左右，镇定自若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今日就到这吧，庄家，兑付吧。”
庄家一听，自然来了精神，忙不迭送走这位神贵人，一边陪笑，一边只说：“好嘞，好嘞，随我去讫台兑付。”
另一边，楚漠在牌九桌上却一脸忧思神情，全然没有了方才挥洒自如，杀伐四方的气势。连赢了一下午，虽然赢了千两银子，但现下，只觉得无趣，无趣得很。
正在那时，楚漠昏昏晃晃从牌桌上抬眼，霎时间怔住，似乎是看了晨间那位红带黑发的落拓女子，他立即起身，谁料再想细看时，人群里已经没有了踪影。他只好当作自己身疲眼花，愁闷下桌，也恹恹离去。
鹿云兑了银子，正余了500文钱，她赶忙回到了晌午那家彩帛铺子里，买下了那身心仪的衣裳。
再走出铺门时，她已穿着一袭鹅黄皂衫配海蓝多织凤仙裙，下衣微微摆动竟是一件亮钢兰色一字针文辱襦裙，身上是湖绿舞人动物纹锦衾披风，头发绾成了百合髻，耳上是焊丝蓝纹玉耳钉，云鬓别致更点缀着金镶玉不摇，白皙如青葱的手上戴着冲压蛇纹石玉指甲扣，腰间系着折枝花的香袋，脚上一双色乳烟缎攒珠鞋，走起路来，轻悄无声，确有流风回雪之姿。
行出四五里，就是渝水湖，湖上画舫林立，莺歌燕舞，鹿云走到一石桥处，望着眼前的层山湖景，眉眼间泛起一种复杂的神色，似是半是愁苦、半是欢欣的神态。
她从怀中拿出那枚玉钗，在暮色中细细端详起来，直至眼眸几近湿润时，又及时沉静下来，将其放回怀中，只是沉吟说道：“爹爹，小竹回来了。”
暮色高远，薄云影淡，鹿云收敛神色之后，又重新向前走去，斜阳余映，显得她身姿尤为单薄，清风微拂，吹得她罗衫轻飘，发髻上的步摇不时发出清脆叮当。远远看去，倒委实像一只将将飞升的林间神鸟。
远山淡影，彩霞飞散，在几近走至路的尽头时，鹿云轻声细语问向路人：
“您好，请问娄德佑娄员外府上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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