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狱的守卒在前引路，因知道是为着章芫过来的，牵连柳氏一案的所有人都被关押到北狱的最底层，为了磋磨人的耐性，牢狱之中烛火昏暗。他一边举着火把，一边与方衡寻话头：“小方将军，您放心，我们头儿得了您的吩咐，冬衣早都给那两个人备好了。不过卑职也有一要紧事说您和这位小姐留意，她们都是要犯，上头也派人看着，最多不过一炷香，两位便得离开。”
方衡与观应自然是清楚北狱的规矩，也知晓这守卒的嘱咐出于好心，应了声后跟着他下了阶梯，过了转角，就瞧见一名穿着官服的男子背对着坐在桌案前，此处陈设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灯。方衡问道：“此案已结，他还在此处作甚？”
“噢！您说裴大人呀，他就是卑职说的那个上面派下来的人，几位上官都怕他们还没离开东都，就死在了东都，就安排裴大人过来盯着。”说着那守卒压低了声音，将手挡在嘴边，悄悄说道：“依卑职看，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观应默默点了点头。裴献听到声音放下纸笔，回身看到来人，他越过方衡和守卒毫无掩饰地看向观应，那双眸子像是沉寂的湖面，平静而幽深，却因飞鸟掠过，有了波澜。
没等守卒开口，裴献先拱手施礼，方衡摆手道：“扰裴大人清净了，我们与章芫母女说几句话便离开，可要随行？”
“方都尉和许三小姐自便。”他伸手作出“请”的动作，眼睛却仍落在观应身上，看得观应很不自在，在拐去关押章芫的牢狱时，低着头绕到方衡的左边去。
方衡在见到裴献时就注意到他的眼神，在守卒没有说明来人之时，他就能一眼认出是谁，又见观应反应如此，淡淡道：“他看你的眼神不清白。”
观应垫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放心。”
章芫和杜若关在最里间，见到方衡时，杜若缩在墙角紧紧护着章芫，像是受惊的幼兽护住病弱的母兽，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来人。
观应揭开帷帽，上前几步，“容娘，杜若，是我。”
杜若一时发楞，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光仔细看清观应的模样后，又惊又喜不知该说什么，双手捂着脸哭了出来。
“今日是立冬，我想你们应该......”观应和绿蒲将吃食摆在桌上，好在还有余温。
“小姐，没有想到到最后，您竟然会来看我们。”容娘虽说不了话，在听到杜若的感叹后也由衷地点了点头，她们的身上还是落下了刑罚的痕迹，容娘从草席上爬起来的时候，动作迟缓，必须要杜若搀扶着才能走路。
观应心中一滞，眼眶湿热，嘴角扯开笑容，“什么最后！至多不过五年，你们上路的时候我们也会安排人保护你们，一定还能活着回来的。”
“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馅儿的，小姐命我都准备了些。”绿蒲将醋碟向前推了推，以便她们方便蘸取。
容娘吃下一只饺子后，眼泪夺眶而出，用手不断打着手语：“谢谢。”
“我娘很感谢三小姐。我想应当是三小姐的缘故，裴大人在审问我们的时候也手下留情了，近些日子也对我们多加照料。”杜若替容娘擦去眼泪，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又道：“但三小姐，已经很麻烦您了，此去天寒地冻，莫要再让无辜的人同我们一起受罪。”
容娘留意到观应的眼神，默默地将受过拶刑的双手缩进袖子里。
观应将温热的茶水递给杜若：“我命人保护你们，是因为你们也救了我一命，我不管容娘是否私逃出宫还是你们参与了柳氏一案，但说到底，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希望你们一去不回。”
“若上天眷顾，流徙之刑结束后我们还能苟全于世的话，我们也不会回东都了。”
她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杜若又是女子，维持生计要比男子艰难些。若是回到东都，观应还能帮衬，观应问道：“你们要留在房陵么？”
杜若摇摇头，“我们想回金陵，金陵是娘的故乡，还有爹，等我们回去，也该为他的坟墓除草了。”
观应隔着衣袖紧紧握住了容娘和杜若的手，诚恳地应道：“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活下来。安排的人不会一直跟着你们，但如果有要紧事，你们也可以通过他传信于我，千山万水，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们的。”
观应放心不下，又仔细地检查了狱卒准备的冬衣，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与她们母女道别。守卒见观应出来得如此之快，迎上前去笑道：“许三小姐，您放心，她们受的刑与旁人相比，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等到押解西去那会儿，也会好得差不多的！”
方衡丢了锭银子给守卒，吩咐道：“劳你多看顾她二人。”
守卒接过银子，放到上下槽牙中间一咬，“哎哟”一声：“谢小方将军赏，卑职明白！明白得很！”
“许三......小姐？孽种！你别走！”
旁边的牢房之中突然伸出一双手来，胡乱地摆动，口中不断地叫喊着“孽种”。
方衡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沉声道：“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
那人的声音像是在哪里听到过，观应来不及思索，耳朵就被方衡捂住，那人叫喊不断，观应转头看过去，借着摇晃的烛火，发现原来这间关的是柳闻忠，他呲牙咧嘴、披头散发的样子很难让人将他与此前侈恩席宠的禁军统领联系在一起。
“这......这，污了小方将军和许三小姐的耳朵，卑职这就让人堵住他的嘴。”
“不必。”观应握住方衡的手，走到柳闻忠面前，他的手用尽力气想要抓到观应，却是徒费力气，反倒将满脸肥肉挤在一起，“你，再说一遍？”
柳闻忠的手指划过观应的帷帽，在白纱上留下长长的一道污痕，他不由地讥笑道：“我说，你，许观应，是个孽种！”
“是么？不知道柳统领是如何得知这等隐秘之事？”观应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能感觉到气血不断上涌，像是要打破她的理智，她捏紧双拳，故作镇定。
“呵呵，一桩内宫里秘而不宣的丑闻！你不过就是太后的傀儡，未来你的下场不会好过我们！”他的双目充血，蓬头垢面，说着这样的话让观应觉得如果说他是疯子，大家也会深信不疑。
“内宫的事，你身为外臣如何得知？既然秘而不宣，你又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你虽身在北狱，当下少说就有六个人听到你的风言风语，岂非罪加一等？”观应低头笑道：“你已自身难保，听闻柳四公子与乐成侯，哦不，乐成伯连上数十道奏折请罪，柳老夫人被气得命若悬丝。柳氏如今便似油煎火烤，我不介意为他们再添把柴火。”
“我母亲怎么了！孽种！你别走，你把话说完！”
柳闻忠得意的神色在听到柳老夫人时即刻消逝，他往前走了几步直至贴紧墙壁，不断地捶打墙壁和围栏，希望观应能够驻足回头告诉他母亲的近况，然而观应的背影终究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观应在走上台阶时，一不留神踩空，她失神地歪在方衡的怀中，裴献避开目光，令人将柳闻忠的双手捆缚，口里塞上麻布，里头又传来一阵骚动，间杂着柳闻忠的辱骂。
方衡揽着观应，神情冷峻如铁：“裴大人，柳闻忠所言，我不希望在北狱之外的地方听到。”
“方都尉放心，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待出了北狱，眼前豁然清明，那股因为昏暗生出的压抑窒息之感得以释放，观应站在马车前，惶然不知该做什么，回头看向北狱，眼见着北狱的大门沉重地落了锁，引路的守卒窃喜地掏出银子又摸又看，林风牵着缰绳站在一旁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和方衡。
我到底是谁？
观应因为柳闻忠的话，平生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从她记事起，宿先生和乳母就告诉她，她生下来孱弱息微，太史监道命逢盛世、五行缺一，宜当在江南多水处养育。她是东都定国公府的三小姐，是定国公与永安长公主的三女儿，将来是要回东都去的。
未曾谋面的母亲与生疏冷淡的父亲，为“孽种”这个词添了更多的可信度。既然连柳闻忠都能探知所谓的宫中秘闻......回东都这一路上的流言蜚语，萧玉润和柳延意的调戏取笑和柳闻音等人看她的眼神，这一切竟然是自己糊弄住了自己。
观应的脑中瞬间轰鸣一声，顷刻头晕目眩，手掌抵扣在马车边缘撑住身体，可整个人仿佛是紧绷的弦受不住强拉硬拽的蛮力，抽脱力气倒了下去。
“小应！”
“小姐！”
她仿佛跌入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的她还是垂髫之年。问园张灯结彩，她跑跑跳跳地追上举着鱼灯的宿先生，他晃动竹竿使得鱼身摆动，在满园灯火之中鱼儿就像活了一般。她止不住地咯咯笑，定睛看来这时的宿先生竟然满头乌发，她疑心看岔了眼，揉搓着眼睛又跑了几步，只听身着华服宝冠的女子站在白玉台上笑盈盈地说道：“应儿，小心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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