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少大干一场后有点精神萎靡,连带着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刚才忽然看见假山处闪过一个黑色的人影,给他吓了一跳。
江家不缺几个蜡烛钱,但江旬讲究简朴,于是许多大花园里几处鲜少人至的地方便没添灯笼。
他揉了揉眼,正准备往里面看看是怎么回事,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少东家,险些给江云帆吓飞。
书砚在他身后道:“少东家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干嘛?”
“哦……随便走走。”江云帆撑着面子迅速转开话题,指指她手里的东西:“这么晚才吃饭啊?”
“啊,这个是方姑姑明日给周队长的饭。”
江云帆噢噢两声,忙挥手让她赶紧去别晚了。等人走远了,他这才赶紧拍拍胸口,一口气还没落下,身后又是一喝。
“江云帆!鬼鬼祟祟干嘛呢?!”
江云帆被她喊的差点一口气噎过去:“我今天非得被你们俩吓死,你不会也要给远叔做饭吧,这么晚是打算把月亮也塞进馅里吗?”
“什么做饭?”江云悠道:“我看是某人又做亏心事了吧。”
“嘘!”江云帆瞥一眼假山,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刚看到那边闪过个影子,我今日听街口那老太太说,后街刚死了个被逼婚的小姐,你说那鬼魂不会看我长得太帅,找上我了吧?”
江云悠总算体会到谢衡的无语,她推开这不知真害怕还是纯属自恋过头的哥哥,抬步往假山走去。
“什么也没有好不好。”
她绕着假山走了一圈,扬声道:“只有你养的那只黑乌龟……哇,它跑的还怪快哩。”
江云帆这才敢走过去,一把将她拎着的乌龟抱到怀里:“这可是珍珠龟,花了我二十两银子呢。”
江云悠分不清王八和鳖,不甚稀罕道:“行行行,快抱紧你那金珍珠吧,小心那鬼魂小姐来,给它一口吃了。”
她吹着口哨跳进花丛,抄近道往自己院里去了。
江云帆听着招魂似的哨子,刚想喊闭嘴,就看到不走寻常路的江云悠恰好路过月下石子路——正是刚才他被吓到的位置!
珍珠龟四只短腿挣扎着,扑通一声掉进水池,高大的假山遮住月光,将滞愣的江云帆完全吞在黑暗里。
夜风似乎从寒冷的池中卷起,直撞向远方。
江云悠正脱鞋上床,忽然看到缀着绿松石的鞋面上出现了一粒白点。
她伸手捻起那一粒黏乎乎的白点,清秀中尚带着稚气的眉目微微蹙起。
“这是……米粒?”
“哐啷”一声,房里支着窗户的竹竿被吹落在地,窗扇猛的合上。
那股刺骨的寒风吹过江云悠的面颊,侵蚀着屋内的暖意,琉璃灯罩下的烛光微晃,最终在漫长的夜里黯淡下去。
日月轮转,深秋的寒凉一下子蔓延整个平陵城。来往行人换上了厚衣裳,码头上未出海的大船挤在一起,巷口街边的老妇人与邻居友人嚼着转了不知几手的“新鲜事”。
江云悠打了个喷嚏,从杂乱无章的梦里醒过来。她支开窗户,被冷气糊了一脸,窗下几个颜色的菊花顶着霜摇曳。
“物换星移几度秋啊——该到吃柿饼的季节咯。”她抚了抚开的热烈的花朵,哼着小曲关上了窗。
今日刚过辰时,江云悠便坐到了学堂里,她特地从阿舅那给杨夫子拎了包上好的碧螺春,正想着要不要薅朵花插在上面附庸风雅一下,就听书砚在后面追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少东家。”书砚一路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曹家……曹家来咱们家提亲了!”
一朵娇花在江云悠手里“咔嚓”折断,紧接着又听书砚道:“外面忽然传起江家掌整个江南财命,乃真正百年世家,还有……您当街殴打县令之子一事已经传遍了……”
江云悠这许久不用在正事上的脑子乱成一个死结,手里的花摔落在地,被不知去向何方的劲风裹挟。
正厅里,江旬闭目捏着眉心,院中堆着系绸带的木箱红的扎眼。
方妤晴招来小厮将那堆东西搬走,江旬闻声睁开眼,声音疲乏道:“把箱子里的东西与送来的册子对一遍,再添些银子送去白马寺,对外就说是曹县令和江家捐赠给流民的,不要让人拿住把柄。”
“放心吧,我找家里老人看着。”方妤晴端着菊花茶走近,轻声问:“曹家来势汹汹,家主打算如何处理?”
“他们是想用阿昭压我就范。”江旬眉眼泛起狠色,对身边久候的管家道:“既然莫曹两家都忘了自己做过的污糟事,那就替他们理一理。”
方妤晴低眉敛目的为江旬沏好茶水,自江泠和温凝姝先后去世,江旬在生意上便不再像之前有冲劲,像是看淡了,却没想到他仍掌握着这么多东西。
“那阿昭那边家主打算怎么办?”方妤晴叹口气:“现在针对阿昭的谣言已经在平陵传开了,只要曹家一日在平陵,便会死盯着阿昭,这回是聘礼,下回便不知是什么了。自古民不与官斗,若是他们真拿外面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来押阿昭,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江旬沉默下来,江家是握有曹莫两家不少把柄,但扳倒他们是需要时间的……他不敢赌。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下来,茶壶里的菊花沉入底部,又被方妤晴倒入杯中,无根的飘在水面上。她把白玉杯放到江旬面前,道:“不若让阿昭跟着周队暂时离开平陵吧。”
“不行!”
江旬想也不想便回绝,语气带出几分罕见的厉色。方妤晴的手几不可察的被这声音晃了一下,片刻后道:“我知道家主是因为泠儿的事,但现在……”
江旬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你回去吧,这几日看好阿昭。”
方妤晴躬身应是,顺着廊道走到湖心亭。她拿过鱼食往水里洒了些,看向池中央萧索的残荷。
“方、方姑姑。”
书砚跑过来,急道:“少东家跑出去了,我……我没拦住。”
方妤晴猝然转头:“这么乱的时候她出去干什么?”她攥紧素白的袖口:“多派些人出去找,不要惊动曹安仁那边。”
阳光没有丝毫暖意的照在平陵城里的每个人身上,却还是让一路小跑的江云悠出了微汗。
曹安仁虽一直看江家不顺眼,但绝没有深仇大恨,多年来两不干扰,为何此番突然发难?单因为要帮莫家扳倒江氏航运,所以就拼上自己全部身家?
何况自己与曹骏达当街对峙都多少天之前了?为何现在才人尽皆知?流言水漫金山似的直冲江家而来,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有幕后推手。
曹家、莫家、货船……江云悠脊背忽然一阵发凉,这场乱局究竟是谁在操纵,江家真的只是巨浪中无意卷入的一艘小船吗?
她脚下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周围人目光聚过来,不少人认出这是江家那位祖宗,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些充满恶意的谣言瞬间将她淹没,那些嗡嗡声汇成无形的大山,以众人目光为基,重重压在了江云悠身上。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花陡然面对琉璃罩外的狂风暴雨,摇摇欲折。
忽然,一个身影挡在她面前,腰间银剑镇住了四方的赤口毒舌。
爱嚼舌根子的乌合之众欺软怕硬惯了,一时间作鸟兽散去。谢衡转身蹲下,与江云悠平视。
“崴到了?”
江云悠嗡嗡作响的耳朵和一团乱麻的脑子逐渐醒过来,周遭声音恢复清晰,她看了谢衡片刻,轻轻的摇摇头。
谢衡起身朝她伸出手,日光落在他身后,因为逆着光,他清冷的容貌全部遮在暗处,江云悠这才恍然,她原来从没看清过他的模样。
金玉手链轻晃,江云悠拨开了他的手,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你说过你不信缘分的。”
“什么?”
微风将两人鬓发吹乱,谢衡没搞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江云悠向来轻快的声音染了几分秋风的凉意:“你派人跟踪我,是怕我把你身份说给我哥和阿舅吧。”
谢衡愣了下,他一直觉得江云悠是刁蛮娇气、撒娇耍滑的大小姐,却忘了她不是临安城里那些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江家给予她宠爱和娇纵,却从没有桎梏她的眼界和思维。
他看了眼四周,轻声道:“这件事现在的确脱离了掌控,我怀疑……”
“掌控?所以你真的只是利用我们作伐子,引出莫家和曹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纵容我在你身边?你故意在我哥面前透露出你是官家人?还是从嘉安湖的那条船上?”
谢衡垂下眸,也算头次体会到张口结舌的感觉。
他确实利用她接触江家,也确实想借他们摁下曹莫两家以此顺藤摸瓜,但这本身是件互利共赢的事情,他隐瞒身份也只是因为自己身份特殊,跟这件事本身没有关系。
可万万没想到事到最后曹安仁突然抽起邪风来,居然咬上了江家,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目的是什么。
他叹口气:“你冷静点,这本来是互惠互利的,你们的目的不就是巩固江氏航运的地位吗,我的计划无一对你们有害。”
江云悠眼里失望尽显,她为人赤诚,是真把谢衡当朋友的,却没想却对方只是利用。
“所以你觉得我没有把你的身份说出去,只是因为这句互惠互利?”
谢衡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了嘴,她在气头上,讲不明白道理,而他也确实此刻才明白她这通脾气是从何而来——是他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独走惯了,不知道该怎么与人同行了。
江云悠后退一步,继续朝鸽哨方向走去:“那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了。”
“等一下。”
谢衡拉住她胳膊,但很快被她大力挣开。他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犯了脾气的倔驴,也是这么到处尥蹶子。
谢衡无奈,最终只能挡在她面前:“曹家人现在遍地找你,就是想捏住你要挟江家,你也不想自己成为那个把柄吧。”
江云悠被戳中软肋,狠狠剜他一眼。片刻后,指向蹲在路边与野草融为一体的暨雨:“那我要他跟着。”
偷瞧自家将军吃瘪的暨雨突被点名,一个激灵看向谢衡,慌忙摇头:将军大人,我可不想跟着这位母夜叉啊。
可惜将军大人没看懂他的恳求。
路上,暨雨跟在江云悠身后,没忍住替自家将军小声解释道:“其实公子也没想到曹家为何突然对你们出手,今早一听到流言,公子就让我们去查了。”
江云悠回头瞪他:“你是不是想尝尝我的清喉润肺丸了?”
暨雨立即抿住嘴摇头,不说话了。两人在人群中穿梭而过,仍有闲言碎语飘来,但江云悠步履不停,那些声音还没等入耳便散到了风中。
其实她知道谢衡跟这件事没关系,但她那时太过赤诚,讲究黑白分明,又卡在这一团乱麻的节骨眼上,一股脑把脾气都发给了他。
鸽哨依旧跟她几月前来时一样,只不过时移世易,那个掏鸟蛋的少女最终还是留在了往日时光里。
“阿昭?”江云帆忙了一上午,游走于各处消息间,脑袋上还沾了根鸟毛:“你不在家里待着怎么到这来了。”
他看眼江云悠身后“他是谁?”
“小白脸的人。”
江云悠言简意赅,暨雨在后面听的直肝儿颤。
“既然江大小姐已经安全送到,那属下就先回去了。”
江云帆扬声道:“小兄弟那么着急做什么。”
鸽哨左右护卫随着他的声音上前,堵住暨雨的去路。
暨雨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剑,护卫们见状一把抽出长刀,把暨雨围到中心。
江云悠蹙眉:“哥……”
“没事,咱们家兄弟护短,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江云帆压下身旁一人的手,众人给他让出一条路。
“劳小兄弟转告你家大人,我江家答应的事不会反悔,但若有人背后捅刀子,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宁可自损一千,也要还他八百。”
暨雨嘴笨,但坚定道:“无论各位信不信,我们都不会做这种龌龊事,我家公子更不会。”
他看了眼人群后面的江云悠,拱手告辞。
江云帆拍拍身边人的肩膀,周围人收了刀四散各处,按部就班的继续自己手上的活。
“这小屁孩还挺正,比他那主子顺眼多了。”
“阿舅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云悠看着暨雨远去,道:“那些流言的操纵者不会是他们。”
江云帆把手上字条折起来,正要让她别光靠感觉拍板,就听身后一人道:“平常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江旬掀帘走入门中,方妤晴和周远紧随其后,两人看见里面的江云悠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舅……”
江云悠突遇这一系列的事,整个上午人都是悬着的,忽然看到为自己撑腰的亲人,鼻头一下便酸了。
江云帆挥手让众人退出去,江云悠一下扑倒江旬怀里,眼眶湿润。
江旬见此场景也顾不得说重话了,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喝药、睡觉一般,温声道:“阿昭乖,不要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跟阿舅回家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了。”
江云悠躲在阿舅怀里,像被隔绝风雨的大伞笼在暖阳下。可她能感觉到,这把大伞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下渐渐老去。
能一辈子躲在琉璃罩里的,是一碰就碎的花瓶,而人总要离开长辈的大伞,接受风雨雷电的淬炼。
江云悠是不参加生意事,但不是耳聋眼瞎的痴儿,她跟在江旬和江云帆身边,知道这次莫家来势汹汹,也知道江家的内忧外患——她做不到成为坐享其成的旁观者。
她从江旬怀里直起身,将眼角的泪擦干,泛红的眼眶晕染出坚韧和刚毅目光。
“我跟远叔的船队离开平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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