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在苦难中长大的吗,江云悠觉得这句话有待商榷,总感觉有点否定过去的意思。
但苦难和困境总会使人更清晰和强烈的认识到自身和所处的环境。它像一根针,让耽溺于安乐的江云悠骤然醒过来。
十六年走马灯晃过的那一瞬间,她耳边掷地有声的响起谢衡的话。
“没有人会永远跟在你后面收拾烂摊子。”
其实真要数起来,江云悠和他不过才相识几天,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认识,但谢衡对她的影响却是最直接、最鲜明的。
江云悠清楚曹安仁是想以自己来要挟江家,而这个把柄是她自己送上去的。
江旬和江云帆都因为她而投鼠忌器,所以当前最好的破局方法只有她离开平陵……
巨帆带着她飘向茫茫大海,那个饱含她笑与泪的海岸逐渐遥远,码头上熟悉的身影成了一个个黑点。
她握着江云帆给的那些字条,眼眶湿润。周远长叹一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海风轻柔,吹散了甲板上的啜泣。谢衡站在窗口,呼啸的风声略过耳畔。
暨雨推门禀报:“孟笛姐已经在冯远山和货箱周围布好人手,季柏哥那边也布置好了,只要他们动手,咱一定能来个瓮中捉鳖。”
他好几个月没在军营里与人切磋,跃跃欲试道:“平陵到丹阳有一天的路程,将军觉得他们会选什么时候动手?”
他等了会儿不见回音,正要再问一遍时,谢衡抬手关了窗户。
“今晚。”
船舱阴暗寂静,他点燃木桌上那一截蜡,淡声道:“他们等不到明天。”
夕阳沉海,乌云盖月,群星也跟着黯淡起来。
江云悠不知是认床还是怎的,这一觉睡的极不安稳。她揉着酸疼的脖颈坐起来,尽管已经垫了两层褥子,但船上的条件到底不比家里。
缓神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外面一阵窸窣声,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地面。
江云悠盯了门口半晌,光着脚走到窗前,小心的透过提前留的缝隙看向外面。
冷风倒灌进来,吹的她心口发凉。黑暗里,两个护卫仍立在门口,但却不是原来的面孔了。
临行时江云帆曾告诉过她,因为莫家对这批货势在必得,所以他们推测其极可能会再次选择劫船,而他和谢衡的计划就是守株待兔,彻底把莫家一网打尽。
周远嘱咐过她莫家很可能会晚上行动,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凶悍,连周远特地派来保护她的护卫都无声无息的被替换了。
等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远叔他们知道莫家人已经上船了吗?
江云悠思绪飞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视线扫过桌上的瓷杯,思索片刻后将其裹在床单里砸碎,将碎片收入袖口。
片刻后,屋内亮起光,门外两人对视一眼,抽刀向屋子靠近。江云悠看着门板上越来越近的人影,稳住发抖的手,率先拉开门。
“你怎么回事啊?喊你半天没听到吗?”
江云悠面上装作一副刁蛮无理的模样,垂下的手却死死握着那片碎瓷——她赌他们现在还不想暴露,这也是她唯一出去报信的机会。
就在她将要维持不住面部表情时,那人终于放了刀,拱手道:“对不住小姐,您有什么事吗?”
江云悠松下的呼吸因为这一句称呼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
是早有准备或者船上有内应?那今晚的计划是否已经被泄露?
瓷片被握的太紧,在掌中划出一道血痕,江云悠强压下不安,继续喝道:“你进来给我看看那破床,半夜总嘎吱嘎吱的响,吵死了。”
两人没有反应,回应江云悠的唯有黑夜的浪声,但此刻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干嘛,我还使唤不动你了是吧?修床那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吗?”她靠在门上,把颤抖的手背在身后:“你再磨蹭我就把远叔喊来,让他看看你们是怎么吃干饭的。”
前面那人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关键时刻被后面的人拦下:“小姐说的是,一个床还是好修的,我随您进去看看吧。”
房门重新关上,江云悠拿过桌上提前洒了迷药的蜡烛,靠近那人,因离得太近,他拧眉看过来。
“怎么了?”江云悠面不改色道:“本姑娘大发善心替你照着光,还不快修。”
烛光上升起袅袅细烟,她耐着性子周旋拖延。终于,迷香药效发挥,那人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江云悠拿着瓷片飞快的探了下他的脉搏,而后迅速拿起床单将他手脚绑住,堵住嘴拖到床底。
来不及缓口气,她赶忙整理好衣服重新开门,再次确认周围只剩下一人后,她将白粉和瓷片背在身后,道:“你,过来一下,扶下床。”
那人握着刀冷眼盯着江云悠,但她恍若未觉,继续催促道:“快点啊,他正举着呢,一会床倒下来把周围的人都吵醒,你就等着被罚吧。”
关门的刹那,他迅速察觉不对,但已经晚了,江云悠率先踹向他的后心,把手中白粉撒出。
如果谢衡在这大概能看出,这一招是师从自己,或许还会嘲讽她姿势力度,但此刻,已经够江云悠应付这一个人了。
她耐着性子掐准每一个时机,在那人从白雾里打转时抽走刀,架在他的脖颈。
“你们上船来干什么,船上是否有你们内应?”
那人冷哼一声:“你们就等着跟这条船一起沉入海底吧!”
江云悠怕他的声音喊来其他人,赶忙把软筋散塞到他嘴里,绑好拖进了床底。
蜡烛熄灭,屋子重归黑暗。夜晚的海面黑茫茫一片,恍若掉进了个黑布袋子。
江云悠借着几不可见的月光向前走,几乎每隔一段路都会有两个看守。她无法分辨他们是敌是友,只要听到脚步声就会避开。
她不断的变换着路线,但每一个可以出去的路口都被牢牢把守——她像是被锁住的困兽。
黑暗的角落里,江云悠擦掉额上的汗。这条路是看守最少、离周远的屋子最近的路,即便她闯不过去,也足够发出声音示警。
她呼吸都在抖,迭起的浪声像是敲在心上。她深吸一口气,而后迅速整理好自己身上所有的武器。
就在转身走出去的刹那,江云悠的胳膊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她被重新拉了回来。
江云悠高度警惕的神经几欲崩断,手中瓷片几乎在转身的同时挥出。那人像是早有预料,一手扣住她两个手腕压在墙上,膝盖抵住她将要还击的腿。
眼见四肢都被压制,她想也不想偏头狠狠咬下,舌尖传出铁锈的味道。
“嘶。”
谢衡没料到她还有这招,忙抬起另一只手卡住她的下颌,啧道:“你属狗的?”
江云悠闻声愣住,缓缓抬头。
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唯有那双眼眸盛着点点碎光,像无垠深海里投下的一束光。
谢衡见那双眼睛又开始泛红,松手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怎么又哭了,涌泉相报不是这么个报法吧。”
江云悠破涕为笑,正要张口,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
路口一人拎着刀骤然出现,但此处已经空无一人,他挠了挠头,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与外面的人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头顶乌云散尽,隐匿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在两人躲着的夹缝里。
江云悠松了口气,刚动了下脖子,脑袋便一下磕到谢衡的下巴上,发出闷闷的咚声,她顿时停住动作,小心的瞥向外面。
谢衡也好受不到哪去,这缝隙狭小,他一人进来都只能侧着身子,更何况还加了一个江云悠。他此刻只能双手贴着墙,稍微一动就能感觉到江云悠的头发扫在脖颈。
他压着那股酥痒之意尽量抬高头,提气走出夹缝。他侧头看向四周,对江云悠道:“你先在这待好,一会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前面这两个人走了就一直往后舱跑。”
江云悠见他要走,下意识扯住他的袖子。谢衡回眸,眼神询问。
“我……我是想说每个路口都有人看守,越往仓库人越多。哦还有!船上有他们的内应……还有……”
她说的这些谢衡已经听孟笛禀告过,但还是又听她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遍。
他胳膊上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说到底,她只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千金小姐。
莫名的,谢衡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的样子。
他压住江云悠微微颤抖的手:“你说过你会号脉?”
江云悠愣了一下,点点头。
谢衡伸出手“帮我个忙。”
江云悠不明所以的把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脉门上。
习武之人的脉搏较常人更有力,江云悠在他一下又一下均匀的心跳中缓缓平复呼吸。
谢衡从袖口摸出一把匕首,放在她手中,轻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江云悠一怔,皎白的光将两人笼在其中,清冷的月华在此刻显得无比温柔。
她攥着匕首,那颗浮起的心在这片刻安静中沉下去,她忽然笑了,歪头道:“这么多宝石,就这么送我吗?”
谢衡眉梢扬了扬,是了,她在富足的环境中长大,身心都汲取了充足的养分,她的家人给了她最坚硬的盔甲——把这狐狸成精的人包成了给两分阳光就灿烂的流氓性格。
谢衡推开她那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脸,却在转身时拍了拍她的肩“注意安全。”
刀鞘上的宝石在月夜下反出一道弧光。
匕首上残存的温度,慢慢抚平了江云悠最后的忐忑和慌张——她忽然想起来,忘记跟他说要小心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一束白光在天边无声的炸开,又迅速湮灭于黑暗——她见过这束烟花,是谢衡的信号。
她把匕首收入袖里,探头看向那两个守卫。
他们先是向甲板处看去,随后一人抽刀离开,另一个还在张望着,忽然被身后人捂住嘴抹了脖子。
周远领着人出现在拐角,路口两旁重新站上了人。江云悠松了口气,提裙跑过去。
“阿昭?”周远惊愕道:“你怎么出来了,保护你的那两个人呢?”
江云悠摇头,一笔带过自己一路的惊险,直接道:“莫家从南面上的船,明淮兄现在已经跟他们交手,还有最重要的,他们能如此悄无声息的上船还知道我的身份,这说明咱们内部必然还有他们的内应!”
“你说他们在南面上的船?!”
周远眉心紧蹙,谢衡和江云帆计划瓮中捉鳖,特地在北面留了个口子,也因此他才放心的把江云悠放到南面船舱,但现在结果却截然相反?!
内奸一事在平陵时江旬和江云帆就彻查过,这次更是全部换了一批新人,而且计划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个内奸到底是谁?!
原本胜券在握的事情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远处甲板上隐约传来嘶喊声。
巨帆被狂风猛的吹起,挟着一船动荡驶向海的更深处。
江云悠看出周远神色不对,沉下的心紧跟着提起来“是不是计划出了什么纰漏?”
周远不想让她担心,连额上的汗都没有拭去,安抚道:“没事的阿昭,你赶紧去后舱,那里放在着咱们的货,很安全。”
江云悠自是不信,但也深知此刻容不得拖拉,只好摁下种种疑问看着他离开。
周远一介武夫,平日却总穿着长衫,为人和蔼、亲善,像个没有脾气的教书先生。
江云悠在他面前最为放肆,因为不管她是对是错,周远最多也只板着脸对她讲道理。在他眼里,江云悠永远是拿着草蝈蝈坐在他脖颈上嬉笑的小姑娘。
夜幕沉寂,暨雨守在后舱,每个角落都站着披甲执锐的人,气质与江家的护卫截然不同,这是谢衡从丹阳太守那调的城防军。
海浪冲击着船身,每一秒都过得格外漫长。江云悠紧握着匕首,心一直静不下来,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来回踱步试着缓解自己的焦虑,视线不经意的一转,看到了层层防守的后舱。
是了,这里太过安静了。
莫家不是来劫货的吗,为什么此处现在都这么平静,是他们太傻没找到后舱的位置还是……
电光火石间,她脑袋里闪过一句话——你们就等着跟这条船一起沉入海底吧!
如一记重锤砸在头顶,当时她以为这只是句无关紧要的要挟或是下意识的狠话,完全没往深想过。
与此同时,严阵以待的暨雨也感觉出不对劲,叫了两个人去前方探情况。
他侧头看到江云悠神色骤变,但因为被她拿药丸威胁惯了,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问问,但还没等他纠结出所以然,就被江云悠一把攥住肩膀。
“那个叫冯总旗的被你们关在哪?”
暨雨被她薅的愣住,下意识回道:“南面杂物间里……”
是了!这是他们为什么选择南面登船的原因!那么为什么又会在甲板上打起来呢?
甲板……甲板……他们在甲板上需要什么……
江云悠猛然转身对旁边人道:“这条船的内部排水在哪?”
那水手是新上船的,不是很清楚船上布置,结巴道:“应该,应该在甲板附近吧,我也不大清楚。”
果然!
他们并非要劫货,而是想彻底毁尸灭迹——沉了这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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