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月光下,片片斑驳的深色痕迹将木板晕染成黑色,浪声叠着刀剑的碰撞在谢衡耳边炸开。
一柄冒着血气的刀径直向他身后劈来。谢衡一剑穿透前面人的胸口,剑花飞转,又快又狠的划过身后人的喉咙。
衣袂翻飞间,如月华般的银剑已扫开一片,但敌人如同倾巢而出的蚂蚁,一波接着一波涌来。孟笛一柄长枪压下数剑,宛如银蛇狂舞。
她久经沙场,耐力自不必说,但随行的人却并非镇北军中人,太平年间里,这群城防军干过最大的事也就是骑马在城里绕圈。
眼下面对这一波接一波的进攻,这群城防军的士气即将告竭。
她挑开身前数人,来到谢衡身边“将军,莫家哪来的这么臭虫?”
谢衡一手把扎进敌人剑下的城防军拎开,拾起地上的剑甩出,精准的割断不停往上爬人的绳索。
“莫家出不起这么多人。”
他提起一个试图背后偷袭的人,纵身越到高处,扬声道:“割断所有绳索,守住外围,临阵脱逃者,立斩!”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手中利剑挥下,血溅三尺。本已心生退意的城防军下意识握紧剑,而那群谢霄拨来凑数的人见此场景纷纷心生惧意。
谢衡眼如鹰隼,锐利的盯住几米外的一个黑衣人,对孟笛道:“掩护我。”
夜色愈加深沉,江云悠赶到时谢衡已经基本控制住了甲板上的形势。
尸体横七竖八的倒着,不远处一人抱着断臂,撕心裂肺的嚎啕,那声音逐渐与幼时噩梦中的嘶吼融合,血气混着海腥味直冲进江云悠的鼻子。
她捂着嘴干呕,眼前画面忽的开始天旋地转,脑海中火光、尸骸、女人拼命的叫喊混沌一片。
她不自觉倒退一步,幸而被人及时扶住“江姑娘,您怎么了?”
然而他的声音如同蒙进罩子里,江云悠耳朵里尽是嗡鸣。她努力睁开眼辨认,在这腥风血海里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谢衡的手上沾满血迹,无尽黑夜里,他脚下是满地尸骸,手中长剑饮血,如阎罗殿上破阵而出。
他不知道江云悠的出现,手中剑毫不留情的刺入黑衣人的大腿。
“我最后问一遍,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黑衣人死咬着嘴,狠盯着谢衡骂了句众人听不懂的话。孟笛悚然一惊,谢衡却没露出丝毫意外。
此人虽然打扮成汉人模样,但发尾微卷,用剑的动作也别别扭扭的。
常年与外族打交道的谢衡一眼就看出不对,但大齐境内,南方又不似关外遍地狼烟,嘉安运河上怎么会出现外族作乱?!
原本逐渐清晰的军械盗窃案背后竟如此盘根错节、迷雾重重。
浪声迭起,谢衡回神,拔剑而出,冷厉的光一扫而过,几滴热血溅在他脸上。
他正准备对孟笛说话,却在侧眸的瞬间,直直对上一双惊惧交加的眼。
江云悠滞愣的看着他,已经完全掉进噩梦里,绝望的火光与哀嚎,大人们四散逃亡,她被扼住脖领提到空中,看到了双森冷嗜血的眼睛。
谢衡不知道她眼中看的是别人,先是怔了怔,刚要提步上前,却看到江云悠手足无措的慌忙倒退。
他动作顿住,停在了原地。
凝滞的空气浮在两人之间,将彼此猝然拉远,江云悠眼里的恐惧比血海更加刺眼。
“阿昭!”
周远才处理完其他地方的敌人,正要与谢衡汇合,就看到江云悠失神的站在满地血腥里。
他脸色骤变,赶忙挡在她身前,从怀里拿出个香包在她鼻尖挥了挥。
“没事了阿昭,我们安全了,安全了,我是远叔啊,阿昭,醒醒。”
江云悠混沌的眼睛在周远不断的呼唤中终于渐渐恢复清明。
幻境褪去,她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只不过谢衡已经侧过了身。
暨雨在他旁边说着什么的,江云悠飘着的神魂顿时归位,她急切的抓住周远的胳膊。
“远叔!后舱无人,他们不是来劫货的,而是要沉……”
一语未落,远处忽然惊起一声暴响,巨大的船身猛然晃动了一下,有些没站稳的直接摔了个人仰马翻。
就在所有人愣神时,身后忽然蹦出一群身穿手持弓弩的黑去人将他们围住,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数箭穿心。
谢衡迅速组织城防军布阵防御,然而甲板上一片开阔,饶是他反应再快也挡不住这满天飞箭。
周远护着江云悠,独木难支,右臂被乱箭射中。
江云悠瞳孔骤缩“远叔——”
周远连拔箭都顾不上,将她往身后拉,伤口汩汩往外流血。
腥风中,又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直奔周远心口。她再顾不得其他,拾起地上沾满鲜血的长剑,横挡在周远身前。
但江云悠武功本就是半吊子,更别提使剑了。曾经偷过的懒现在一股脑反弹回来,将她茫然无措的拍在甲板上。
她左支右绌的挥舞着剑,等反应过来时,利箭已经直直向她额头射来。她后面就是周远,手中剑还挡着左右……
就在这一瞬间,那支箭被人当空截断在手中。
谢衡扔下羽箭,两人视线如蜻蜓点水般交汇,又很快被重重人影相隔。
他剑从没停过,一面挡着流箭一面喊过孟笛“他们是想要沉船,你带暨雨领江家人先撤,周远知道备用小船的位置。”
“可是货怎么办,没了这个我们这次下江南岂不是……”
她话还没完,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沉船,原本就有些杂乱无序的人群彻底乱成一锅粥,有些慌不择路的人竟直接从船上跳了下去。
“来不及了,人命要紧!”谢衡目光一扫,下令道:“左、前两侧薄弱,我带人从左侧佯攻,你们找机会冲出去。”
谢衡率先跃起,将几个大喊沉船的人一剑封喉。孟笛咬牙转身,找到了周远。
江云悠离开甲板前无意识的转过头,看到了那个月光下浴血的身影,等谢衡回望时,江云悠已经被拉下甲板。
此处隔绝了厮杀的声音,海风腥咸,似带着血气。孟笛和暨雨安顿好江家人,却转身退回了船上。
江云悠诧异道:“你们做什么?”
“公子还在船上,我们不会放弃自己的战友。”孟笛躬身道:“周队长,重伤的兄弟就交给你了。”
她声音铿锵有力,但身上护甲早已破烂不堪,脸和脖子上也都是斑驳血迹。
周远忽然高声道:“等等!”
江云悠意识到周远要做什么,赶忙拉住他的袖子。周远拍拍她的手,声音如之前无数次跟她讲道理时那般温和。
“于公,这批货是我们运输,我们这次没有摁倒莫家,如果再丢了这批货,那江氏航运的名声就岌岌可危了。”
“于私,不管他们因何而来,现在都是为了掩护我们而留在了船上,我们不能把他们放在这就这么离开……况且船沉还有一段时间,我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江云悠垂着脑袋,忽然注意到周远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布满老茧,有些地方还有细小的疤痕。
从前只从书上读财帛富贵来之不易,却没想到是如此惊心动魄。
江云悠眼神依旧明亮澄澈,只是变得更加坚定和镇静。
“远叔,你还受着伤,这些人还要靠你领队——我带人跟他们去,这样是最合适的安排了。”
周远蹙眉,对这件事没得商量“不行!没时间浪费了,你赶紧走!”
的确没时间了……
江云悠把最后一颗软筋丸弹到他口中,周远对她没有防备,软软倒了下去。
“远叔,相信我。”
她把周远放好,起身高声道:“诸位兄弟为我江家拼命,江家定铭心珍贶,江云悠在此厚颜一问,可有人愿与我再次上船救货?”
船上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江云悠不再停留,抬脚跃上大船。刚一落地,身后一人紧随而上,他身上染着血,想来刚才也是血战了一番。
“当年我老母重病,全靠周队体恤,请了大夫,现在也到我报恩的时候了!”
有了他的带领,陆续又有几人跟了上来。
江云悠将他们的脸一一记下,深鞠一躬。
“诸位恩情,江云悠铭记!”
海上的天气多变,空气又湿又重。甲板上的厮杀仍在继续,孟笛领着众人及时赶到,长枪当空劈下,把试图偷袭谢衡的人一枪挑飞。
谢衡长剑撑地,喝道:“谁让你们回来的!”
孟笛不敢领这个违抗军令的帽子,钻了个空子把江云悠推到前面来,反正谢衡也罚不了她。
“江姑娘说愿意留下帮我们运货,其他人已经安全撤退了。”
谢衡蓦然抬头,这一次,隔在两人间的数道人影纷纷退开,江云悠站在腥风血雨的尽头遥望着他,眼里的光比月色还要明澈。
他收回目光,令暨雨随江云悠一起去了后舱。
行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与此同时,船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随着最后一箱货物搬到木舟上,大船的木板从中折断,开始向一侧倾斜。
旁边一人道:“少东家,再不走的话一会咱们会被大船沉底的浪掀翻的!”
“再等等!”
江云悠死死盯住出口,暨雨带着人从四周埋伏准备接应。
终于,孟笛带人出现在眼前,暨雨瞬间出动,拦住后面的黑衣人。
谢衡是最后一个上船的,连日的疲惫在这一夜的战斗中轰然爆发,他登船时几不可察的晃了一下。
“小心!”
江云悠握住他的手,感觉掌心一片黏腻。谢衡看一眼她,收回自己的手,吩咐开船。
那印有江字的大船越来越远、最后淹没,它会带着那些尸骸沉入海底,除了活下来的他们,没人会知道今晚甲板上的月光是怎样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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