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凉州，扶风城。
凉州位于大陆西北，与凫夷一族以雁荡山相隔，大漠黄沙养出了彪悍的民风，这里有最烈的美酒，最艳的姑娘，和满城绯红的海棠花。
“小二，一坛烧刀，其他菜随便上！”姜寻带着沈明央一路走走停停，三天后的傍晚可算是到了。
“好嘞！二位客官楼上请！”
小二看了看来人，少年一身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多情的桃花眼下是高挺的鼻，两个酒窝时隐时现，满身溢出的富贵，看着就是很好说话的样子。
而跟在他后面的姑娘仅着天青色月华锦衫，青丝如瀑，玉簪斜插，柳目轻抬，如镜中貌，月下影，显得冷淡疏离。
如果不是下一秒捞起袖子干掉一整碗烧刀的话。
他们临窗而坐，西北干旱，风刮得脸有些生疼。
沈明央撑头远眺，入目许多外族面孔，穿着各色服装。
“扶风挨着凫夷，雁荡山又不算高，两族民风又相似，早就通了商贸。”姜寻顺嘴解释道“这里倒是有个宗门，叫什么，琴剑山庄，也不知怎么取得名字，整个凉州有几个会弹琴的啊，有学那的功夫还不如多种几个土豆呢，我觉得可以叫日月神教，听着就很邪恶，很可怕。”
沈明央额角一抽，似是早已习惯姜寻的口无遮拦，继续看着远处的雪山发呆，顺便敷衍至极的回了句“那你今日就创办日月神教当教主，我做你的护法，等着您老带着小的我一统江湖呗。”
姜寻不屑的轻哼∶“嘁，统一江湖有什么用？皇室奢靡，武林铺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烈酒划过咽喉，留下一串火辣。
沈明央愣了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摇了摇头叹了句“别太庸人自扰了阿寻，太聪明了不好啊，你就是吃了早慧的亏，”此时阳光正好，窗外海棠开得热烈。
江湖人爱酒，由南到北，从西凤到花雕，她都试过，每次呛得眼泪直流。
街上很热闹，人满为患，人头攒动间，有一着素雪绢裙的少女，于各色铺子间流连。
不同于其他人被西北风沙磋磨得粗粝，她依旧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一瞧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金晃晃的钱袋子。
沈明央眉头轻皱，心想着这姑娘心也颇大，边塞之城，匪祸横行，竟然敢独身一人，还这般招摇，就差把“我很有钱”四个字儿印脑门上了，不巧的是，或许是身在高处，又或许这里的匪寇太过拙劣，她能清楚的看见暗处有人正磨刀嚯嚯。
什么世道，现在都流行当街抢劫了吗？
沈明央正准备叫起姜寻一起下去做好人好事，转头却见他早已抱着酒坛见周公去了。
姜寻的酒量也就两杯米酒，但架不住他每次都勇于尝试，要不是这些年来她勤勤恳恳身强体壮，每次都无怨无悔把他背回房间，还不知道他要睡多少次大街。
还在考虑是先将这厮拖回房间，还是晾着等他自己醒的时候。
忽然，只听见一声女子细弱的尖叫声从下方传来。
街上顿时混乱不堪，只见一伙身着皮草头戴毡帽的匪人分别从四周奔向白衣少女，足足十余人之多。
百姓被这阵仗吓坏，四散的逃离，很快便仅剩那女子站在路中间。
白衣女子虽惊恐哭泣，我见犹怜，可眼神却时不时四处瞟着，直到快要被人“挟持”。
沈明央不禁翻了个白眼，这伙人不仅技术差，胆子还大，天理昭昭，朗朗乾坤，居然真的敢在大街上公然行凶，她以为至少会等到晚上，这简直是世风日下。
她无奈的暗叹一声，还是提剑纵身而下，挡在了那少女面前，至少能拖到官府来吧，沈明央想。
众人似乎都有些错愕，为首的匪徒只见一青衣女子从天而降，烈烈西风吹起她鬓边细发，手中荧光闪动，一把通体洁白的宝剑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澎湃的剑气潮涌般倾泻而出，一层一层，似盛开的佛莲。
配上沈明央目空一切的神色，没有人会不觉得她是一个高手，就连土匪头子都在怀疑，为什么一个刚刚及笄的小丫头，能释放出这么大的威压。
其实沈明央是装的。
虽然她学剑已久，但总的来说也只能算一个一般的高手，但她爹爱女心切，生怕她出去受欺负，又拦不住，所以教了她一堆花架子，目的就是在一开始就唬住对方，避免一些没必要的伤亡，当然，还能少费些力气。
沈明央微微偏头，双眸轻抬。
但事情的发展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众人都有些愣怔，随后便是一脸尴尬，呜咽声从身后传来，白衣姑娘竟然扯着她生气的跺脚，咬着后槽牙朝着她怒吼“谁叫你多管闲事的，你让我绫哥哥还怎么来！！”
沈明央蹙眉，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蠢的贼和这么云淡风轻的肉票，原来是在这儿自导自演等着英雄救美。
她用眼角余光冷冷的瞥向白衣女子，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为了一己私欲而不惜劳师动众，那些被差遣的“匪徒”为了碎银几两要因她的任性疲于奔命。四散逃开的，是那些为了温饱发愁、为赋税所累的百姓，又要因她而有半日未得入账。
那伙贼人眼看事情败露，都以头埋进地里的姿态火速消失在大街，像他们来的时候一样。
而此时，就在隔壁酒楼顶楼临窗的雅间里，两个男子靠着窗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楚暮云狭长的眸子里满是调笑“阿绫，要是这姑娘不跳出来，你会下去吗？”
宇文棠绫身着玄月峰内门弟子的玄色刺金门服，袍身之上，那一丛金丝芙蓉恰似生于墨池的神花，每一处纹理都清晰可辨，而月轮隐于芙蓉之后，光晕朦胧，仿佛洒下淡淡银辉。
他不答，只是好奇的盯着沈明央，食指轻点窗沿，并未回话。
他当然看得出这个姑娘使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招数，正当他侧头想要看清那姑娘的脸时，却正正对上她仰起的眸，少女发间不知何时沾了海棠花瓣，像跌落红尘的月，就这么闯进了他眼里。
沈明央察觉到探寻的目光，以为是姜寻醒了，便抬头准备瞧他。
她仰头，却见一双凤目含笑，带着玩味和探究，丰神俊朗。
心跳似漏了半拍，而后如擂鼓般快速颤动，世界仿佛停止在此刻。
阿珩，是她的阿珩。
尘封的回忆走马灯似的浮现，东方珩惊人的成长让诸王措手不及，他们急需新的势力来站稳江山，但朝堂在皇帝的桎梏下固若金汤，于是他们便把手伸进了后宫，而宠冠六宫的皇后娘娘，自然是最大的眼中钉。
那日天寒，沈明央心疼他来回奔波，早些便让人去传了话说让陛下午膳不必过来，雪小些她便去寻他。
窗外雪花如絮，彼时她正躺在温暖的拔步床里准备睡个午觉，鹅毛层层叠叠压在青石板路上，午膳那碗燕饵粥味道有些怪，不知是否是换了新的御厨...
她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久到眼皮越来越重，久到胸口仿佛压下千斤巨担，腹部的绞痛激起了她敏感的神经，她艰难的将手伸向床边的银铃，短促的铃声引来了宫人的探寻，只见皇后娘娘面色苍白，蹙起的眉头以及咬紧的嘴唇都昭示着她的痛苦。
“娘娘！！！您怎么了？！！”
她正欲开口，喉头却突然涌起甜腥，暗红的血顺着嘴角滴答流下，坠落在雍容的天青蜀锦。
东方珩来的很快，来不及擦掉的雪融化在明黄盘龙的肩头，洇出暗痕，他发疯般的将她捞进怀里，似乎只要抱得够紧，就能停住她流逝的生命...
...
有铁甲摩肩擦踵的声音传来，耳畔嘈杂的人声拉回她飘远的思绪。
巡查的士兵匆匆赶到，围着那白衣小姐嘘寒问暖，早先散开的群众复又围拢，看热闹是人的天性。
密密麻麻的人晃着，沈明央艰难的扒开人群，却怎么也出不去，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淌过，是他吗？他怎么来的？他不认识她了吗？他们甚至没有一场正式的告别，生命便如指尖流沙般，留不住，寻不回。
宇文棠绫看着在人群中吃力前行的姑娘，不解她突然的哭泣，仿佛是很熟悉的故人，看到她哭，心居然会轻轻的抽痛，可他确定，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楚暮云不解的问“认识？”
宇文棠绫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直追着她，随后轻笑着说“或许上辈子是有情人也说不定呢？”
笑罢，他回身拿起佩剑道“走吧，要是被晏昔找到，我可走就走不了了。”话毕，只见两道身影从后窗闪出，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蔚蓝天际。
沈明央觉得自己跑了很久，当她颤抖着手推开那道半掩的门，空无一人，唯有靠窗座位垫子翘起的褶皱昭示着确有来人。
刚刚的惊鸿一瞥似梦般不真实，她匆匆出门，寻到掌柜就塞了一锭银子在他手里问“麻烦告知，刚刚那个房间里的客人是？”
“那间啊？”掌柜的顺着她指尖看去，不解她脸颊残留的泪痕，那间是左都御史家的公子楚暮云楚少爷长期订着的雅间，每年给好多银子，他自然是不可能透露财神爷身份的。
而且这姑娘哭成这样，一看就是楚公子的风流债，于是便笑呵呵的打着晃说“哎哟这位小姐，哪有什么人啊，寻人你得去衙门呐...”
看着沈明央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无疾而终，只能像溺水之人随波漂浮，无法着陆，指尖嵌入掌心，疼痛支持着最后的理智。
她自是不信，但还是维持着体面道了句“多谢。”
失魂落魄的走出酒楼，外面的哄闹已经随着晏昔的离去逐渐平静。
她该怎样找到他呢？
是了，她不是还有一个神算子的好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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