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赵遂跪在梁王府院中的第四十二个傍晚。
刚刚下过雨的青石砖潮湿而冰冷，寒意如利刃般刺入骨髓，日复一日硌在坚硬地面上的双膝早已红肿不堪，稍稍挪动一下便是痛得冷汗直流，怕是已经落下了无法痊愈的病根。
赵遂腰背挺得笔直，支撑着自己用力到微微颤抖，双目直视着紧闭的正堂房门一刻也未曾挪开视线。眉眼疲惫，唇色苍白，两颊却是不正常的嫣红，整个人透着郁郁病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可那扇门始终紧闭着，门内的人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死活，哪怕赵遂生生跪死在这里，那人也不会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赵遂麻木地想着，我干脆就跪死在这里算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条缝，赵遂猛然回神，心跳骤然加速，却在看到从门缝里挤出来的那个人后又迅速沉寂下去。
副将韩云清弓着身子走到赵遂面前，头低得快要到地上去了，一眼都不敢直视跪在地上的皇帝陛下的身影。
“陛下，”他垂着头，声音放得很轻，“王爷歇下了，您……您请回吧。”
这是韩云清第四十二次说出这句话。
赵遂静默了一下，神色平静如常，问道：“兄长身体还好吗？”
“王爷一切都好。”韩云清一如既往地答道，声音有些哑。
赵遂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撑着地面站起身时分外艰难，膝盖疼得像被人生生刺入了无数根银针，若不是韩云清用力搀了他一把，堂堂大殷朝皇帝就要狼狈地摔在地上了。
韩云清看他疼得脸色惨白，却又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心下感情复杂不知是何种滋味。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朝府外怒吼了一声：“你们这些宫人是吃干饭的吗？不知道进来扶着陛下？”
待站稳了身子，赵遂便推开了扶着他的宫人的手，眉目间神色淡淡，声音也听不出什么喜怒：“烦请韩将军劝劝兄长，即使不肯见我，至少也得让吴太医进去诊治一番，否则我实在难以放心。”
“……是，末将记下了。”韩云清的头垂得更低了。
赵遂微微颔首，转身向府外走去，背影有些踉跄，却坚定地拒绝了其他人的搀扶。
他不知道，在那扇隐藏得很好的窗户后面，有人始终在注视着他，他跪了多久，那人便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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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遂这些天一直在做梦，并且总是梦到曾经发生过的事。那些大多数并不愉快的记忆片段，却让他忍不住沉溺其中，即使梦醒了也总是一遍遍回味，就像将要溺死的人拽着仅剩的救命稻草。
上天薄待他，却也厚待他，给了他坎坷苦痛的身世，又给了他世上最好的兄长。
赵遂是先皇皇后嫡子。但他出生时，受人爱戴的仪嘉皇后难产去世，父皇遭遇刺客险些驾崩，一向富饶的江南地区突发百年难遇的洪涝之灾，国师一句“天煞孤星”，便给他打上了克亲祸国的不详烙印，让他从本该万千尊荣的嫡子成为了一出生便被厌弃、连名字都没有的弃儿。
父皇厌恶他，把出生仅几天的他扔到了冷宫自生自灭，只留下一个年老多病的宫女照顾，已经是明晃晃地想要他无声无息地夭折了。
但他没有遂父皇的愿。
因为有个瘦弱的少年推开了冷宫的门，把温热的羊奶喂到了快要饿死的他的嘴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他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灾星，像抱着视若性命的珍宝。
“我是赵烨，”少年看着他，笑得柔和，“你可以叫我哥哥，小家伙。”
兄长，哥哥。
这两个称呼伴着赵遂长大，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是难以衡量的眷恋与孺慕。
赵烨是先皇的庶长子，生母卑微，只是先皇做太子时的侍妾，连个侧妃都算不上，他自然也从来不被先皇看在眼里，只当他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
生母去世后，仪嘉皇后对赵烨颇多照拂，教导疼爱，胜似亲母。赵遂还在仪嘉皇后腹中时，他便暗自发誓，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他都要一辈子好好护着这个孩子。
赵烨从不觉得是弟弟害死了仪嘉皇后，对国师所谓的“天煞孤星”之说更是嗤之以鼻。
“宫廷防卫薄弱，才让刺客有可乘之机，江南官吏尸位素餐，才让河口决堤民不聊生，”赵烨道，“将朝廷的无能归罪于一个婴孩身上，甚至打着皇后娘娘的名号声称为她报仇——伤害她疼爱入骨、拼上性命才生下的孩子，难道就遂她的意了么？”
就连“赵遂”这个名字，也是兄长给他起的。先皇想令他夭折，自然不会多此一举给他起名，于是兄长便给他取了“遂”字，愿他一生平安顺遂，万事遂心。
虽然他的一生，到目前为止都算不上顺遂无虞，但兄长真的一直在竭尽所能，努力给他最好的生活。
没有任何依仗的少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独自求生已是分外艰难，从那以后还要偷偷摸摸地带着一个小拖油瓶，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委屈，才为幼弟求得一条艰难生路。
宫人惯会捧高踩低、明哲保身，曾经高高在上的仪嘉皇后身死，她的儿子又被打为灾星，那些与仪嘉皇后不睦的宫人们都明目张胆地来踩赵遂一脚，受过皇后恩惠的宫人也不敢对他照拂，生怕与灾星有所牵连。
赵遂小时候亲眼看到过很多次，兄长为了给他求得一份伤寒药，是怎样被那些奴才们欺辱刁难，又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撒气，有多少次被王公贵族的子弟拳打脚踢。少年卑躬屈膝，任打任骂，从不还手，自尊碾落成泥，傲骨碎成几段，可面对幼弟时从来都是一张笑脸，从不言谈自己的苦楚。
凄寒的冷宫，因为兄长的存在而变得温暖。在很多年的时间里，赵遂不知何为父母之爱，每当从书中读到“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的句子时，所能想到的唯有兄长一人。
不知是前朝哪位幽禁于此的妃子酷爱读书，冷宫中的藏书意外丰富。仪嘉皇后入宫前便是举世闻名的才女，博闻强识，学富五车，赵烨本就聪慧早熟，蒙皇后教导更是远胜同龄人，当一个幼童的开蒙之师绰绰有余。
从牙牙学语到认字读书，赵烨手把手地教导弟弟，让困于深宫的孩童逐渐认识了宫外的天地，那是更广阔、更自由，也更繁华的人间。
赵烨教他“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教他“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也教他“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从懵懂走向开蒙，赵遂逐渐从日常的教导中，读到了这深宫困不住的、兄长那从未表露过的雄心。
……也逐渐明白，是自己困住了他。
对幼弟的担忧牵挂，将本该翱翔天际的雄鹰束缚在逼仄的笼中。
赵遂比赵烨更加早慧。
七岁的他认真地对兄长说：“哥哥，我想从这里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又道：“我已经可以照顾好自己了。”
赵烨看着弟弟澄澈的眼睛，愣怔了许久，忽然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弟弟是何等聪慧，小小年纪就能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赵烨心中酸涩难当，把弟弟瘦小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兄弟二人静静相拥了许久，赵烨闷着声音道：“阿遂，哥哥一定、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我们会在最繁华的人间，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先皇元佑十六年，北狄犯境，势如破竹，皇长子赵烨随军出征，入秦风元帅麾下，任右监门校尉。
出征三年，赵烨屡立奇功，不但收复了峦峰三州，更是将北狄两位上将军斩于马下，军中威望日益高涨，世人称其为“玉面战神”，所到之处北狄人无不闻风丧胆。他所率领的军队，也成为秦风麾下最精锐的一支。
先皇终于开始正视这个一直被他忽视的儿子。
秦风元帅年迈，朝中无良将可用，赵烨的出现如同划破天际的流星，朝堂官员无不为之侧目。实打实的军功在手，又是皇子之尊，即使是权倾朝野的林氏一族也无法阻挡一颗将星的冉冉升起。
王师凯旋，赵烨自出生以来，终于得以在金銮殿面见父皇天颜。先皇没想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儿子居然如此一鸣惊人，龙心大悦，当场便许以亲王封号，奖给他黄金万两、珍宝无数。
可这位少年将军却说，自己只有一个愿望，乞求陛下恩准。
他可以放弃亲王之尊、黄金万两，只求从冷宫中带走一个孩子。
元佑二十年，赵遂离开冷宫，入住梁王府。
……
内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晨光熹微。赵遂从昏沉睡梦中睁开眼，胸口被似悲似喜的感情涨得发痛，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
窗外乌云低垂压得人心口发闷，绣着金龙的锦被丝滑而冰凉，金碧辉煌的宫殿晃得人眼晕，明明宫室四角都点了最名贵的银丝碳，赵遂却觉得远比当年的冷宫更加寒冷。
膝盖疼得几乎无法动弹，可赵遂一点异样都没表现出来，强撑着身体下了床，任凭宫女内监服侍他穿上冰冷又沉重的朝服。
无一人敢抬头直视天颜，无一人注意到他额角的冷汗，再无人对他嘘寒问暖。
兄长不要他了。
他弑父杀兄，谋权篡位，不忠不孝，罪大恶极。
兄长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3
这天黄昏，赵遂照例来到梁王府，右臂却带了一道刀伤，只草草包扎了一下，还在往外渗血。
内侍李总管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期期艾艾地央求着：“陛下您刚刚才经历刺杀，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受得了在这冷风中待上一个时辰呢？算奴才求您了，今日先回宫歇息好不好？”
赵遂停步，皱着眉头斥道：“在兄长门前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他一甩衣袖，神色漠然，“吓到了就自己滚回去，朕是不会走的。”
李总管只得抹着泪退到了门外，却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赵遂走到院子中央，像往常一样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只在右臂撑地时皱了一下眉头。
今日从皇宫来此的路上，有一伙黑衣蒙面人行刺。赵遂登基以来行事颇为大胆，不知触动了多少世家的利益，大大小小的刺杀经历过不下数十次，这次也准备得充足，本该像往常一样毫发无伤，却不想在其余兵士都在抵抗刺客之时，禁军中忽然有一人暴起，剑指赵遂胸口，若不是不知从何处射来一箭将那细作钉死，赵遂就不只是伤了手臂那么简单了。
是你么，兄长？
赵遂看着紧闭的房门，默默地想着。
是你在派人保护我吗？你还在挂念我，对不对？
赵遂张了几次口，却又都闭上了，他不敢问。
只是自欺欺人地想一想这种可能性，他就觉得开心得几乎要落泪，可若是自己问出了这件事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才真是自作多情，苦涩难当。
往日，韩云清都是在他跪了一个时辰后才出来赶他走，可今日他才跪下不到一刻钟，韩云清便走到了他的面前。
赵遂抬头看着他，沉黑的眼中闪过微弱的希冀，看得令人动容。
韩云清撇开了目光，神色有几分不忍：“陛下，王爷今日歇得早，王府要关门谢客了。”
赵遂眼中的波澜又沉寂下去。他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我还有话想要对兄长说。”
韩云清踟蹰了一下，终究是不忍心再说什么，只得默默地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赵遂微微调整了一下跪姿，便开始讲述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事，从搜捕林氏余党，到筹备重开科举，再到近期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想，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向兄长一一道来。
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向兄长叙述一遍自己为政的事迹——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在听。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语言也丝毫不加修饰，从不掩盖自己整顿国政的手段之酷烈。他说这些，并不是为向兄长邀功或讨饶，而只是想把自己作为皇帝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兄长看，让他亲自判断，这个位置交给自己来坐究竟是否值当。
“……我最近重读《孟子》，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想起了小时候兄长曾经为我解释过这句话的意义，”赵遂停顿了一下，缓缓抬眸，认认真真地问，“不知兄长还记得吗？”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年少的赵烨指着书本上的话，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百姓是天下的基石，国家是百姓建立的，君主是百姓拥戴的，看似高高在上的位置却最是摇摇欲坠，因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只有五岁的赵遂眨了眨眼：“只有百姓拥戴的人，才能成为君主吗？”
“自然。”
“若是君王失德，会有人将他拉下宝座么？”
赵烨看着懵懂的幼弟，眉头微蹙。
赵遂又问：“若有人因君王无德而取而代之，虽不忠却爱民如子，史书会如何为他记上一笔？”
赵烨沉默了许久，道：“百姓并不在意那个位子上坐的是谁，王孙贵胄的尔虞我诈，距离柴米油盐的生活太过遥远。对他们来说，能让他们安居乐业的便是贤明圣主，即使那个人……得到这个位置的手段，并不光彩。”
……
十五年后的今天，二十岁的赵遂又一次问了兄长这个问题。
先皇无德，昏庸残暴，纵容林贵妃把持朝政，使林氏一族权倾朝野，数年来与众多世家沆瀣一气，陷害忠良、诛除异己、草菅人命、鱼肉百姓，无数攀附的官员欺上瞒下尸位素餐，这一个个巨蠹将原本强盛的大殷朝蛀成摇摇欲坠的朽木。天下早已民怨沸腾，百姓水深火热，多少有志之士檄文痛斥却不得上达天听，反被诛杀迫害。
就连先皇的亲儿子，为他征战沙场十余载、立下不世战功的梁王，都能被林氏几句挑拨陷害入狱，受尽磋磨，令其麾下十数万将士寒心。
若不是先皇昏庸至此，与忠臣良将离心离德，赵遂也没有能力在暗中聚集了一批如此庞大的谋反力量，以雷霆速度刺杀皇帝、诛杀林贵妃的之子太子，并陈列林氏十大罪状，将其满门抄斩。
宫变发生之时，宫廷禁卫如纸糊的一般，无需用力便溃不成军。梁王正被关押在昭狱中受尽林氏的折辱，梁军就驻扎在京郊二十里之外，却整夜都悄无声息，对皇宫发出的求救信号置若罔闻。
“若有人因君王无德而取而代之，虽不忠却爱民如子，史书会如何为他记上一笔？”
赵遂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等到兄长的答案。
……
韩云清走到窗边，对坐在那里的男子拱手道：“王爷，陛下已经回去了。”
那男子脸色苍白，气息衰弱，眉宇间残存的英武之气压制不住惨淡病容，是重病之人的面相。
赵遂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直冷待他的兄长竟会形销骨立至此。
赵烨轻轻“嗯”了一声，问道：“谁在跟着？”
“费文和聂翰飞，”韩云清答，“他们二人身手与我不相上下，犹善伺察伏击，保护陛下绰绰有余，您不必担心。”
“那个禁军里的细作，已经死了吗？”
“是，”韩文清道，“情况危急，翰飞出手便没有留余地，况且这种死士口风极严，即使活捉也问不出什么。”
“不用查，也知道必是林氏余党的手笔，”赵烨叹了口气，脸上倦色深重，“他太心急了，林氏树大根深，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拔除得完的？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余波不知还要蔓延到什么时候。”
韩云清顿了一下，低声道：“卑职觉得，陛下未必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只是……他不在意。”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不在意一次又一次身处险境。
韩将军大逆不道地想：在这一点上，你们兄弟二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阵沉默后，赵烨又问：“阿古叠的下落，有消息了吗？”
“卑职无能……还在追查，尚无线索，”韩云清道，“不过卑职以为，身中数箭又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去，他不可能还活着。”
赵烨蹙眉道：“他是北狄王子，又与林氏私下往来已久，他的生死对于北狄和林氏余党都至关重要，只怕有心人会以此大作文章。本王还是那句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咳、咳……”不知是不是说了太多话，一股锐痛突然刺穿了心肺，赵烨掩唇低咳不止，额头上沁出冷汗。
韩云清冲过来扶住了他的身子，一边替他顺着脊背，一边递给他一方白巾。赵烨咳得很轻，却无端地撕心裂肺，透着挣扎与虚弱，竟有几分油尽灯枯之感。
赵烨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脸色白得透明，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冷汗涔涔。
韩云清递给他一杯温水，接过被血浸透了的白巾，眉头紧锁：“殿下，您不能再劳心费神了。”
赵烨没接他的话，闭着眼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扔给他：“这个，交给季荀……咳咳……”心口的疼痛连绵不绝，他又喘了一会儿，才艰难地继续说下去，“今日之后，禁军必会被大换血，让他拿着这个，找到禁军统领严蔚州，要来所有候选之人的名单……我亲自把关。”
“是。”韩云清暗叹一口气，领命退去。
“还有，”赵烨背对着他，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不要让那孩子察觉。”
“……卑职记下了。”韩云清无奈至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的殿下，您这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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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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