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阴雨连绵、潮湿窒闷,帝王起居的紫微殿也如被阴云笼罩一般,气氛沉重又压抑。
赵遂病倒了。
开始是断断续续的低热,太医以为是手臂上的伤口发炎所致,不想用了药却不见好转,反而很快转变成来势凶猛的高热,烧得人神智昏沉连床都下不了了。
最德高望重的吴太医急匆匆赶来,一番诊治之后脸色便沉了下来,眉头皱得死紧。周围跪成一圈儿的宫女内监觑着他难看的脸色,心里都有了不好的预感,一个个开始惶惶不安。
陛下刚刚登基两个月,又是雷霆手段整治国政,现在朝内朝外正是动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成这样,恐怕要出大乱子。
李总管带着一个一身官服的男子走进宫殿,看着这些宫人们心神不宁的样子气得不轻,怒斥了几句便让他们滚了出去,下了死令不准乱嚼舌根扰乱人心。那年轻官员慎重地靠近龙榻看了一眼,焦虑地询问道:“吴大人,陛下究竟为何会病成这样?”
他是新上任的尚书右丞俞淮,原本出身寒门穷困潦倒,几年前被赵遂赏识收为幕僚,现在又颇得重用,不仅是赵遂的心腹爱臣,更像是他的友人。现在后宫中没有妃嫔,几位长公主与陛下关系并不亲厚,梁王千岁又两个月闭门不见,李总管找来找去竟找不到一个主心骨,只能把这位俞大人请来主持大局。
吴太医满面忧虑地答道:“陛下身上原本就有积年的病根,这些天处理国政又是夙兴夜寐、积劳成疾,心思郁结已久,再加上……”他犹豫了一下,念叨了一句“陛下恕罪”还是小心翼翼将赵遂的裤腿褪到了膝盖上方,露出了青紫红肿、惨不忍睹的双膝,看得俞淮倒吸了一口冷气,“唉,风邪入体,如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啊……”
俞淮气得眼眶发红,对着李总管发怒:“这是怎么回事?!这伤痕一看就是……有谁敢这么对待一国之君?!”
李总管面露苦色,有口难言:“俞大人,您有所不知……”他不敢妄议皇家秘辛,只能隐晦地提醒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几乎每日都会去梁王府请安,拳拳孝悌之心,我们做奴才的怎好阻拦?”
是梁王。
俞淮一瞬间就懂了,一时间竟觉得丝毫不出意料。
除了梁王,还有谁能让桀骜不驯的赵遂自愿屈膝?
他与赵遂相识多年,非常了解这位兄长在他心里的地位。少年时把酒畅谈,赵遂频频提起兄长的丰功伟绩,字里行间都是崇敬孺慕;梁王出征他牵挂得魂都要跟着跑,梁王负伤他比自己受伤还要疼,若是有人胆敢当着他的面说梁王的坏话,这位平时和煦如春的少年能笑眯眯地让那人身败名裂。
再到后来,赵遂虽早有谋反之意却羽翼未丰,在那个时间点发动宫变其实极为冒险,多年苦心经营都有可能毁于一旦,但他仍是破釜沉舟,只因那时梁王被陷害入狱受尽折辱,他不能忍受兄长在那种地方多呆一刻。
俞淮对战功赫赫的梁王殿下自是无比尊敬,但目睹了好友多年来的真心付出却换来这样的冷酷磋磨,又是心酸愤怒又是为他不值,一时间有些口不择言:“梁王真是……好大的胆子!如此对待陛下,还有没有一点为人臣子的自觉?!”转念一想,他脸上的表情又冷了几个度,“不,只怕梁王到现在为止,都不肯承认陛下的身份……”
俞淮发觉,自己以往被陛下作出的兄弟情深蒙蔽了双眼,以为梁王一定会与陛下站在一边,却没想到如果梁王不肯承认陛下的君位,那么这位手掌军权、威望甚高的王爷就会成为他们最大的威胁。
吴太医和李总管战战兢兢皆是不敢接话,榻上昏沉的赵遂却有了些动静,三人急忙拥上前探看。
不知是不是俞淮口中的“梁王”二字触动到了赵遂,脸色苍白的青年艰难地睁开眼,看着眼前昏花模糊的人影晃动,低声问道:“兄长……来看我了吗?”
三人齐齐一愣,皆是心酸无比,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吴太医“郁结于心”的论断犹在耳边,俞淮攥紧拳头,暗中下定了决心。他冷静地将诸事安排妥当,特别叮嘱务必将陛下病重的消息严加封锁、不得外传,而自己当即动身,先是找到禁军的严统领,阐明利弊后让他暗中派出人手包围梁王府,又出宫往梁王府赶去。
他赌了一把,赌梁王对弟弟感情尚在,若是能请他进宫探望,陛下的心结能消去大半。可若是梁王趁此机会欲行不轨,他就是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其诛杀在府中,到时梁军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再行各个击破、逐一收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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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云清看着府中的这位不速之客,声音冷得要掉冰渣:“俞大人这是何意?”他方才把这位俞大人迎进府中,立即察觉到有军队包围了梁王府,再一查看发现是禁军的人,又惊又怒,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小皇帝终于忍不住,要派人把王爷押进宫里了。
俞淮泰然自若地拱手道:“韩将军息怒,下官此次前来有要事禀报王爷,还请将军通报。”
韩云清面无表情:“王爷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俞淮只当他是找托辞,寸步不肯让,坚持要找梁王面谈,韩云清越是推脱他越是觉得梁王心里有鬼。两人相持不下之时,俞淮突然提高了声音,对着正堂大门喊道:“梁王殿下,陛下病重,您当真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什么?陛下病重?”韩云清闻言一惊,一时间也忘了阻止他再说下去。
俞淮将吴太医的话尽数告知,又道陛下如何如何挂念兄长,末了诚恳道:“梁王殿下光风霁月,我等士人皆是望尘莫及,自是没资格得您青眼。可陛下是您的至亲兄弟,对您的一片真心日月可鉴,有什么怨怼误解不能敞开了谈?而今陛下心思郁结病重至斯,所求不过见您一面,您当真忍心弃他于不顾吗?”
他说得字字恳切,韩云清也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站在一边,想起兄弟二人遭受的天意弄人,又想到自家殿下呕心沥血却还是被人误解,不由得悲从中来。
俞淮说完之后等了许久,也没见梁王那边有什么动静,心渐渐冷了。
这时,一个布衣书生走出来,看了一眼俞淮后,转向韩云清低声道:“云清,殿下喊你过去。”
俞淮眼中骤然升起一丝希冀。
韩云清收敛了心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开了殿下的房门。
屋内药味和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浓重得刺鼻,床边铜盆里的水已成血红色,四周散落着不少被血浸透了的方巾,整个房间都透着不详的死气,令韩云清心尖一颤。
守在床边抹眼泪的小将见他进来,站起身来叫道:“韩大哥,殿下醒了……”又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韩云清走进床榻,听见榻上那人唤他“云清”,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韩云清听得眼圈都红了。
“殿下,”他蹲下来,轻声应道,“您昏迷三天了,感觉怎么样?”
赵烨气息微弱,强撑着一丝清明问道:“外面的人……是尚书右丞,俞淮?”
韩云清并不想让他劳神,但也知道自己劝不住他,只能尽量往轻了说:“是……他说陛下这几日身子不太好,想问问您肯不肯进宫探望……”
“咳……别瞒我,”赵烨道,“我听到他说的话了,阿遂情况不好。”
“所以殿下是想这个样子去见他吗?”推门进来的书生,军医宋沛带着一丝怒气接话道,“恕我直言,您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他走上前,拿过一方干净的白巾替赵烨擦去嘴角又涌出的血丝,动作轻柔小心,嘴上却是半点不留情,“令弟倒是情况还好,您现在可是血都快吐光了,先操心一下您自己吧!”
赵烨叹了口气,凝神道:“新皇初立,朝野正是动荡之时,只凭严蔚州的禁军怕是不足以控制局势……”眼看着他没说几个字便又咳喘起来,血又有止不住的趋势,宋沛和韩云清都焦急地叫了一声“殿下”,想让他停止操心。
赵烨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提起了几分力气接道:“云清……让罗夷、丰羽带两队人马,跟从严蔚州稳住京城局势,若人手不够的话……咳咳……你随时增援;写信……给驻扎北境的陈将军,让他务必注意……咳……注意北狄人有没有异动……”他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强撑的精力已是到了极致。
韩云清忍着一腔酸涩,急忙补充道:“殿下放心,卑职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多派些人手暗中保护陛下的安全,陛下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禀报给您,也会让景曜他们时刻注意几个世家的动向,防止有人趁此机会犯上作乱……您看如何?”
赵烨说不出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韩云清松了口气:“所以您就好好休息,千万不要再劳心伤身了。”
他退出去与等在外面的俞淮交涉的时候,赵烨忽然想起了什么,原本昏沉的神智又一次清明:“阿沛,玉雪参……还在吗?”
“当然在!”宋沛听到他主动提起玉雪参,有些惊喜,急忙答道,“放心吧,我好好地收着呢,这可是殿下您唯一的希望了。”
他看着赵烨的脸色,有些期待地问:“怎么,您终于同意用药了么?”又劝道,“虽然此药对您有风险,但若一直拖着不治,等毒入心脉,您就真的……”
赵烨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先收着吧,还……不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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