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出现在殿门前的那个人的身上，赵遂端坐于最高处的至尊之位，宽大袍袖下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玄衣的王侯今日穿了一身银白轻甲，在熹微晨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冷寒光，如一柄锋芒毕露的神兵，令人望而生畏。
赵烨闲庭信步一般地走在众人的注视之中，神色无半分恭敬，甚至可以称得上咄咄逼人，令与他相熟或不熟的许多大臣都皱起了眉。
与他不熟之人或不满或惊骇，只觉得梁王的狼子野心果然昭然若揭，尤其是以俞淮为首的赵遂死忠更是如此。而与他相熟之人却知道，梁王平日里堪称低调，怎会不懂韬光养晦的道理，此时展露的锋芒明显得有些刻意了。
赵烨站定在阶下，抬头直视着龙椅上那个面有痛色的青年，并未下跪，只是俯身一拜，开门见山道：“微臣今日上朝，是为西北叛军一事而来。”
赵遂定定地看着他。一上一下，一君一臣，相距咫尺，却如天涯。
俞淮斥道：“梁王，面见陛下为何不跪？”
赵烨顿住，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一撩长袍竟当真就要下跪。
“别！”龙椅上的人猛地站起来制止，声音有些惶急。迎着众臣的目光才察觉自己的失态，略稳了心神坐了回去，强自镇定道：“梁王见朕……无需下跪。”若不是过于不合时宜，他甚至还想给对方加个座，生怕他站累了。
“陛下！”俞淮焦急地喊了一声，还想要说什么，赵遂却并没有再给他机会，而是开口道：“西北军报朕昨日已呈于梁王府上，兄长都已看过了罢？”
赵烨从善如流地直起身，眼角嘲讽的余光把俞大人气得够呛：“正是。军报上言，林氏次子林昭逃至关外后投靠了北狄残部，与王子阿古叠联手攻下了虎牢关，直奔京城而来。一路上不断有林贼余党争相投靠，叛军人数剧增，已成燎原之势。”
“叛军已至玉镜关，守关大将连发三封急报请求京师增援，若叛军攻入城内，此后距京师便只剩天齐山一道天险可守，京师危殆。”
八百里加急军报乃是绝密，朝堂上绝大部分臣子都不清楚局势竟已危急至此。赵烨故意将危机摆在明面上，引起一片哗然。
对北狄人的畏惧曾经是刻在殷朝人骨子里的，不管是文人还是武官，一谈到这些残忍嗜杀的蛮子无不神情剧变。一直到近年来赵烨将星天降，接连大捷，不但收回了失地，更是领兵直捣北狄王庭，把几十万狄军灭得只剩残部，才让那些恐怖的印象逐渐淡成了过往。
而现在北狄人近在咫尺，深藏在骨子里的畏惧又被唤了出来，有些胆小的文官已开始两股战战。国破家亡的危机之下，所有的阴谋算计勾心斗角都显得不值一提，此刻几乎所有人都迫切地希望梁王主动表示，愿意亲自领兵出战。
而这正是赵烨想要达到的效果。
“臣身为梁军统帅，肩负护卫北疆之责，局势恶化至此，臣罪责难逃，按律当斩，”赵烨平静地陈述着，没有去看听到这话后弟弟的表情，“然臣与北狄相战十数年，与许多叛军将领也曾共事北疆，没有人比臣更熟悉他们的作战方式。”说到这，赵烨又俯身一拜，“臣恳请陛下允臣带兵出征，讨伐叛军，将功补过。”
立刻有大臣出声道：“臣附议！”
“臣也附议！”
“梁王所言非虚，臣赞成！”
“唯有梁王能救大殷于水火！”
赵遂看着众臣纷纷附和，明白兄长出征已成定局。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没来由的忧虑，低声道：“兄长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
“臣当真有一事，请陛下应允。”赵烨此言一出，原本喧嚣的朝堂突然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想看这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梁王还想讨要什么赏赐。
“准。”赵遂毫无迟疑当即应允，然后问道，“是什么事？”
赵烨从怀中拿出一本奏折，双手呈上：“梁军经过多次大战，损失甚重，人才匮乏，请陛下将这名单上的几人拨到我军中一同出征，为抵御外侮献策献力。”
赵遂从李总管手中接过奏折，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大臣们抓耳挠腮想知道奏折上写了什么，却又只能按捺住心绪维持镇定。
赵遂合上奏折，看着一脸平静的兄长有些头痛：“兄长名单上的人，都是诸位王公重臣的嫡子。”
“什么？！”众臣无不惊骇，神色剧变。
“梁王这是什么意思？”有急躁之人气愤地质疑道，“让本公的世子跟着梁军去送死？！”
送死？这话着实口不择言了一些。原本神情还算温和的赵遂当即面露愠色：“刘大人，慎言。”
刘大人这才回过神来，顿时浑身冷汗，气势弱了三分，却还是坚持道：“微臣该死，但这事万万不可……”
其他大臣也都连声附和：“世子们乃是承祀所在，尊贵无匹，怎可跟着梁军去前线冒险？还请陛下三思啊！”
赵遂看着他们一个个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去前线、却又要把他的兄长推上战场的言行，心中那点怒意越烧越旺，冷冷道：“诸位的世子再尊贵，有梁王身份贵重吗？为何梁王去得，他们却去不得？”
有许多人哑口无言，但也有一些人强撑道：“梁王殿下久经沙场，智勇双全，怎是我家那不成器的能比的？”
“各位王公的意思是，你们食邑千户、受万民供养，只养出来了一个个蠢材？”赵遂冷笑，“国难当头，不思以身报国，只知躲在旁人身后逃之夭夭？”
“各位放心，”赵烨适时补充道，“本王只是让他们在后方做些文书之事，绝对安全，不会让诸位爱子涉险的。”
既然梁王都这么说了，又看皇帝确已动怒，大臣们的抗议声逐渐弱了下去，已有很多人面露妥协了。
这时，一个人的声音便显得分外突兀：“陛下且慢，臣有疑问。”
赵烨挑眉，循声望去，不出意料地对上了俞淮咄咄逼人的目光。
“诸位世子平日里不曾干过类似的公务，而今形势危急，让他们去军中岂不是给梁军拖后腿？”俞淮毫不客气地直言道，“梁王真的有这么缺人手吗？不如卑职从吏部挑几个能干的给您送去，不比他们有用得多？”说着，他朝赵遂俯身一拜，给皇帝拼命使眼色，“陛下您觉得如何？”
他就差直接说梁王别有用心了。若梁王趁着出征有不臣之心，返身进攻京师，有这么多贵族和大臣的嫡子作人质，这皇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更何况，他提出的解决方案合情合理，就算陛下还无法割舍兄弟之情，也没办法反驳他。
没想到，他给梁王留了脸面，梁王却丝毫不领情，直接点明了他的顾虑：“俞大人是觉得，本王想要拿他们作人质——谋反吗？”
“谋反”二字就这么从他嘴里轻飘飘地说了出来，却让本来还在议论的群臣瞬间噤若寒蝉。
俞淮脸色很难看，看着他的目光已经是完全将他当成了乱臣贼子。
赵烨环视了一周，将大臣们脸上或惶恐、或隐晦、或算计的神色统统看在眼里，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皇位上的青年，很淡地笑了一下：“陛下，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没有解释任何东西，也没说自己要这么多世子究竟意欲何为，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明明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不含半点怨怼，可赵遂心里却仿佛被利刃刺穿一般痛得厉害，好像有什么沉重无比的感情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压下莫名其妙汹涌而上的泪意，红着眼睛盯着兄长从始至终都没什么波澜的面孔，想要从那里找出一点点落寞、或是悲伤。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能证明兄长还在乎他的信任。
可他没有找到。
赵遂眼中有什么东西逐渐暗了下去。
哥哥真坏啊。他想。
你什么都不解释，连个能安抚群臣的、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找，就把所有的压力都让我来承受，让我成为那个罔顾他们父子天伦的恶人。
你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对我的信任的渴望，但你的言行又笃定我会毫不犹豫地信任你。
哪怕是装呢？只要你装出一点点对我的在意，我就会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你。
可你连装都懒得装。
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办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赵遂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信你。”
“拟旨，令此名单上的所有人，择日随梁军一同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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