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赵烨于议事厅召见了几位梁军将领,与他们商议出征琅州前的诸多军务事宜。
几位将军与赵烨并肩作战多年,感情非比寻常。看他脸色比昨日好了许多,言谈举止也一如既往,似已无性命之忧,纷纷松了口气,言语间开始像在军中那样亲近起来,气氛十分融洽。
只有一个人与这样的氛围格格不入。
身着漆黑甲胄的青年沉默着坐在角落里,眉峰冷峻,目色沉沉。他脸上带了遮掩不住的淤伤,衣领上沁出血色,行动间略有迟缓,很明显有伤在身。
奇怪的是,他的诸位同袍仿佛将他当做了透明人,竟无一人主动与他搭话,只有两个和他关系好的偷偷瞥了他几眼,目光中满是忧虑。
交谈告一段落,赵烨抿了一口茶,似是刚刚才注意到沉默不语的青年,问道:“元宁,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那名叫楚元宁的年轻将领抬头看着他,干裂的唇微动,声音沙哑:“那般重刑加身,殿下觉得卑职还有力气说话吗?”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纷纷蹙了眉,看向他的目光变成了隐晦的责备。
心直口快的杜将军当即斥道:“楚将军,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对殿下的责罚心有不满?”
楚元宁淡声道:“卑职不敢。”
赵烨和他对视着,面色不变地开口:“今日议事就到这里,诸位可以回去歇息了……元宁留下,本王有事单独交代你。”
……
韩云清抱剑守在紧闭的议事厅门前,仔细注意门内的动静,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殿下与楚元宁已经谈了快一个时辰,即使隔着一扇门也能听到楚元宁那满是怒意的斥责声,虽然听不清内容,但仍是令韩云清心头火起。
下一刻,耳边传来“砰”地一声巨响,似是门内某个人气得狠狠摔碎了茶杯。
韩云清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紧闭的房门便豁然洞开,楚元宁一脸阴郁地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踉跄。
他刚刚踏出几步,泛着寒光的长剑便横在了他的颈间,韩云清攥着剑柄的手青筋暴露,看着他的目光混杂了惊愕与愤怒:“你到底想做什么?殿下还在养病,你怎么能这个时候和他吵!?”
楚元宁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不懂。”又用嘴型不出声地吐出几个字,韩云清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大怒,但赵烨的声音却适时传了过来:“云清,让他走。”
韩云清不得不压下怒气,深深看了他一眼便朝屋内快步走去,擦肩而过时用低到近乎耳语的声音道:“楚元宁,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声音有些泛苦。
楚元宁吐出的几个字是——“一条好狗”。
韩云清怎么都不会想到,作为曾经与他同为殿下最信任的两个亲卫之一,楚元宁竟有一日会用这种词语玷污他们与殿下之间的情谊。
楚元宁——梁王亲卫出身,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曾被梁王称赞有将帅之才,是他手下最得力的部将。在北疆战场屡立奇功后,被梁王一路提拔,从亲卫擢升到了三品怀化将军,在梁军中地位几乎仅在梁王之下。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与梁王不和的消息便在军中与朝堂渐渐传开。
多次顶撞梁王的决策不说,甚至还有人听到他当面斥梁王为“伪君子”,如此冒犯几乎没哪个上位者能忍受得了,可梁王居然一直不杀他,还把他放在怀化将军这个位子上连动都没动。
——直到三个月前的宫变。
彼时,梁王被林氏陷害关押于诏狱,驻扎在郊外的梁军便是由楚元宁统领。可在宫变爆发之时,楚元宁无视了从宫中接二连三传来的求救信号,冷眼旁观赵遂弑父杀兄夺得皇位,自始至终虽然并未相助,但也从未阻拦,堪称纵容。
据说梁王归来后闻此大怒,不但对他施以重刑让他三个月都没下来床,还将他连降三级,以惩罚他不忠不义之举。
经此一事,有不少人都有些恍悟,这楚元宁似乎心向新皇赵遂、而对梁王不满,并且梁王与他的桎梏仿佛也从侧面证实了,传言中感情深厚的赵氏兄弟二人早已貌合神离。甚至还有人称,楚元宁本就是赵遂安插在梁军中的内应,为的就是伺机夺取梁王的兵权。
种种谣言,不一而足,但赵烨与楚元宁却尚未在明面上撕破脸,平静表象之下汹涌着暗潮,更让某些人浮想联翩。
————
从兄弟决裂到梁军出征,梁王府与皇宫之间除奏折外再无来往,连奏折都只有简单冰冷的军政交流,双方一个字也未曾多说。
赵遂似乎是真的寒了心,决心从此以后与兄长只论君臣,那些小心翼翼的眷念与堪称卑微的讨好,似乎只是君王年少无知时的一场梦。
而这梦,已经到了苏醒的时候。
永宁元年十月,梁军出征琅州玉镜关,大军于京师城外开拔,赵遂并未前来送行。
这日,天上落了雪,赵烨身着银白甲胄矗立在满目霜色中,似是披了一身缟素。
□□的战马不安地踱了一圈又一圈,赵烨频频回望高耸冰冷的城墙,而那里除了值守的士兵之外,始终未曾出现那个青年的身影。
先皇在位时,赵烨每次出征,弟弟总是一次不落地前来送行,依依不舍望眼欲穿,嘱咐的话交代了一遍又一遍都舍不得离开,恨不得把自己别兄长腰带上跟着一起走。
明明是个异常成熟的孩子,偏偏黏他黏得不行,跟个三岁小孩儿似的。
赵烨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那个满眼都是他的孩子,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他布局许久,早已为兄弟决裂的结局做好了心理准备,时至今日也从未后悔,但心头难免会涌上一丝怅然,因为他原本以为,那孩子至少还肯让他再看一眼。
——此生,最后一眼。
孤灯燃尽,黄泉路远,今日一别,便是永别。
韩云清策马过来,在一旁驻足许久,终是面露不忍:“殿下,皇上怕是……怕是不会来了。”
赵烨静默了一下,淡然开口道:“我知道。”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该出发了。”
一勒马缰,赵烨似是不再犹豫地准备离开,却还是在最后一刻忍不住回头,深深凝望着远方皇宫的方向,好像这样就能把他此生最疼爱的那个孩子映入眼底。
阿遂,我的阿遂,哥哥真的舍不得你。
如果你恨我,那就恨得再浓烈一些吧,最好能将我的魂魄绑缚于世,让我在死后也能一直看着你。
若下辈子能生在普通的人家,哥哥一定把你爱护得有始有终,想做什么都依你,不叫你受丝毫委屈。
阿遂,阿遂,阿遂……
……再见了。
“砰——”
赵烨尚未来得及收敛心头翻涌的情绪,便听到一声巨响,变故陡生。
原本紧闭的城门豁然洞开,有一布衣书生纵马而出,手中高高举着一卷明黄锦卷,高声喊道:“圣旨到——”
赵烨身旁的几个将领俱是一惊,急忙下马跪拜。
赵烨也面露惊愕,却并没有下马,只是蹙起了眉头盯着那人,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来人面目俊朗,气质儒雅,正是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尚书右丞俞淮。
俞淮这次倒没刺他见圣旨不跪的大不敬之罪,而是泰然自若地开始宣读旨意。
然而,在听到圣旨的内容后,梁军将领们的表情渐渐古怪起来,等俞淮读完最后一个字,他们脸上的神色已经难看到极致了。
——皇上居然派俞淮来当梁军监军,即刻随军出征!
韩云清低垂着头,心口阵阵发冷:监军,那是皇帝的双目和手臂,自古以来只有极不受信任的军队才会被安插监军!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对殿下疑心至此了吗?
而且派来的还是俞淮,皇上明知他与殿下有桎梏,让他当了监军还不知道要怎么为难殿下……
赵烨倒是神情未变,只是视线在俞淮脸上停留了许久,有些迟疑地唤道:“……俞淮?”
俞淮笑了笑:“正是在下。怎么,梁王是对圣旨有什么不满吗?”
赵烨收回了目光,冷冷道:“并未。”他再不停留地转身向军队前方走去,俞淮很自然地策马跟上,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在梁军中有多么不受欢迎。
暗地里,他终于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后背的衣物都快被冷汗浸湿了。
兄长的眼光实在太毒,自己这出自江湖上第一易容高手的面具都差点被他识破。
不过,幸好还是瞒过去了,不然的话他恐怕会打死自己。
——没错,这个顶着俞淮相貌的人,其实是皇帝赵遂。
而真正的俞淮,此刻正以“为阵亡将士祈福”为由,端坐在御书房的厚重纱幔之后,听着几个大臣在下面的争辩声,心里叫苦不迭,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何一时心软,答应了赵遂这个吓死人的苦差事——
两个时辰前。
俞淮匆匆来到御书房呈上了一卷密信,脸色惨白、声音颤抖:“陛下,您别再执迷不悟了!梁王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证据确凿!”
那封信的内容同样令赵遂面色一沉。
信中所罗列的桩桩件件,都是梁王暗中联络江南世家的情报。其中最让他震惊的是,赵烨与锦州齐氏也有接触。
江南那些传承百年的氏族,在殷朝的地位几乎能够比肩皇权,其中又以锦州齐氏为首,其统领各大氏族权势滔天,坐拥江南诸城比国库还富有,简直就像土皇帝。而原齐氏大小姐、现任齐氏族长的嫡长姐——齐晏,便是先皇仪嘉皇后,也就是赵遂生母、赵烨养母。
换句话说,锦州齐氏其实是赵遂的母族。
但在赵遂受尽欺辱、差点夭折在宫中时,齐家并没有关心他一星半点,俨然是将他这个“灾星”当作了弃子,他自然也对所谓母族没有丝毫感情。但在他长大后,拼尽全力、甘受折辱地当了父皇的一条狗和一把刀,渐渐也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齐家又在这个时候找上了门,想借着所谓血缘之情与他合作,助他谋权篡位。
赵遂知道,齐家不过是以为他软弱可欺好拿捏,想让他当一个傀儡皇帝,而他也乐意借用这股强大的力量,一直示弱取得了对方的信任,最终在齐家帮助下谋反成功。
可他登基之后渐渐展露了自己的锋芒,特别是显露出削弱世家的决心,令齐家开始警惕他已不受控制,多次写信威胁表达不满。
齐氏以及江南数百世家,多年来沆瀣一气鱼肉百姓,令殷朝阶级固化良才难显,乃是危及社稷根基的一大毒瘤,也是赵遂的心腹大患。
他怎么也没想到,兄长居然会与这种世家有联络。
密信中写道,梁王已完全取得了齐氏和其他数十个世家的信任,不但派遣自己的心腹往各个世家辅佐效忠,更是秘密大量屯兵江南诸镇——从江南到京城的运河河道由齐氏一手把控,与他们合作借此运兵到京城,破城便是轻而易举。
这些话意味着什么,赵遂很清楚。
“梁王这分明是借着您与齐氏不和,想抢先一步抢到齐氏这个助力!”
俞淮已经气得浑身发抖:“陛下!不敬君主、扣押世子、私通世家、屯兵江南……这桩桩件件还不够您看清梁王的真实面目吗?!他根本就没将您心心念念的兄弟之情放在心上!哪怕一星半点!您绝不能允他领兵出征,那是放虎归山啊陛下——”
赵遂比他冷静得多。或者说,在兄长决心与他决裂之后,摆脱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绪,他反而头脑清醒了不少,能够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冷眼旁观兄长的一系列举动。
看着看着,就逐渐琢磨出许多不对劲儿来。
因此他看过信后只是有一瞬的惊讶,之后便只是皱眉思索,在俞淮接二连三地嚷嚷声中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俞淮在气头上,语气很冲:“是很奇怪,臣一直奇怪梁王是不是给您灌了**药了!”
赵遂无奈:“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又道,“我只是觉得……兄、梁王他若真的有心谋反,不该如此行事。”
“首先,我争夺这个位子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他,如果他当真想要做皇帝,其实只需要和我说一声就可以,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退一步,假如他不相信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那也应该假借兄弟之情麻痹我的警惕之心,而不是接二连三地惹怒我、疏远我,好像生怕我对他下不了手似的。”
“况且,齐氏族长疑心颇重,我身上流着齐家的血,尚且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演了很多年的戏,但梁王没有这层血缘,他一个手握重兵的实权亲王岂不是比我百倍地难以掌控?他究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取得齐氏信任的?”
“最重要的是……”赵遂叹了口气,“少渊,你仔细想想,从我登基到现在,梁王究竟有多少机会能够把我拉下皇位?可他真的这么做了么?”
此话一出,俞淮也愣了一下:“这……”
“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他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多次或明或暗地帮助我坐稳皇位,”赵遂道,“你们都说他心怀不轨,可他的行为叫我如何相信?”
俞淮迟疑道:“可这密信上的内容……”
“我相信是另有隐情。”赵遂笃定道。
“少渊,你是文人,大概未曾与武将有多少接触,也不曾见过他们身上的伤痕,”赵遂似乎想到了什么,目色微微黯然,“可我见过……梁王身上究竟有多少伤,光是险些致命的伤痕都有十几道,都是与戎狄厮杀留下的。”
“他少年参军,鬼门关往来几遭才护住的江山和百姓,难道会为了一己私欲毁在他自己手里?”赵遂道,“从小到大,梁王一直在教我‘民贵君轻’、‘君舟民水’,无论如何,我相信他的为国为民之心不会改变,又怎会与那些坑害百姓的鼠辈沆瀣一气?”
俞淮似是被说动了,可还是有些犹豫:“陛下说的有理,可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他想了想,咬牙下定决心长揖道,“若陛下信任,微臣愿前往梁军中担任监军,充当陛下耳目,伺察梁王此举真正的动机。”
赵遂若有所思地扶他起身,沉吟片刻:“少渊……深知我心。”
俞淮惊喜:“您答应了?”
“我会下旨,着‘尚书右丞俞淮’为梁军监军,一同出征。不过……”赵遂朝他亲切地笑了一笑,俞淮莫名有些脊背发凉,“比起别人做耳目,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少渊,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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