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夜格外寒冷,北风呼啸,雪花纷纷扬扬,城中一片雪白。远处的城楼上挂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光影摇曳,映在积雪上,显得格外孤寂。
沈岱的屋中,火炉中的炭火发出必必剥剥的声响。他坐在书案前,灯火微明,映出他清秀的面容。他的笔尖在折子上飞快地移动,神色间隐隐带着怒意。案上的茶盏早已冷透,但他无暇顾及,只在折子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仿佛每一笔都带着满腔的愤慨。
风雪声中,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沈岱一愣,抬头看向窗外。
他放下笔,裹上外衣,推开房门,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冻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踩着积雪走到院门前,抽掉门栓,拉开门扉,露出诧异的神色。
门外,一个身影站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落寞。
来人是谢珩。
他身着一身单薄的云纹素裳,单手捧着一个手炉,墨发披散,落满了雪,几缕湿润的发丝贴在他略显苍白的脸颊上,眸光潋滟,醉里含笑。
“侍郎大人,”谢珩声音沙哑,踉跄着往前迈了一步,苍白瘦削的手撑在门框上,“你看见我,很意外?我可是……走了很远的路,就为了来……向你讨一杯茶的。”
头一次看见权倾朝野的尚书令这副模样,沈岱眉头微蹙,问道:“大人这是喝了多少酒?”
谢珩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醉眼朦胧地越过他,看向屋内的书案,瞥见了上面未写完的折子。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呵呵……是白日所说,参我的折子吧?”
想起今日朝堂上的争锋,沈岱的目光冷下来,语气淡淡:“是又如何?”
谢珩笑得愈发苦涩,低声喃喃道:“你我同朝为官三年,你处处与我作对。”他带着几分自嘲轻笑一声,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内,也不待沈岱招呼,便自顾自地坐下,醉意朦胧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复杂,“你我本不该是冤家对头。”
“大人说笑了,”沈岱注视着他,冷声道,“下官怎敢与大人作对?”
谢珩的笑容淡了几分,眼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你都与我在朝堂上唇枪舌战多少回了?如今竟连弹劾的折子都写出来了,你就不怕我真的治你的罪?”
“呵呵。”沈岱冷笑一声,“大人要治下官什么罪?忤逆权臣之罪么?”
“你!”谢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倒是牙尖嘴利。”
沈岱不想与他多纠缠,带着一丝警惕问道:“大人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谢珩将手炉放在桌上,拨弄着里面的炭火,继而抬头看着沈岱,目光深邃而复杂:“我来看看,这满朝文武都敬而远之的户部侍郎,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沈岱闻着他满身酒气,“自然不像某些人一样,声色犬马,纵情酒色。”
“你!”谢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拿起手炉便要砸过去,却又半途停下,最终狠狠地将手炉摔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你可别太过分了!”
沈岱见状,硬起心肠道:“既然如此不适,大人又何必久留?下官就不送了。”他微微侧身,往门外一指,示意谢珩离开。
谢珩的脸色阴晴不定,心中一阵刺痛。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拿起手炉,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门口,突然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沈岱:“你我之间,就只剩下这些了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甘,“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沈岱眼中闪过些许不忍之意,但还是垂下眼眸,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下官与大人之间,能有什么话好说?”
“好,好,好!”谢珩眼中的失望和痛苦难以掩饰,踉跄着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你我之间,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还请大人速速离去吧,不然,下官的折子,怕是来不及写完了。”沈岱依旧低垂着目光道。
谢珩看着他冷漠的样子,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他转身走出院门,脚步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痕迹,显得格外孤寂。
沈岱关上院门,返回屋内,提起笔来,蘸取墨汁,却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怔愣地看着窗外的风雪,心绪早已飘远。
谢珩方才的模样,落寞得让人心生动摇,可三年来的种种所闻所见又在沈岱脑海浮起。
三年前的春日,沈岱初入户部,随户部尚书许博山上朝。
朝堂之上,百官肃穆,沈岱却年少气盛,满腔热血,并未感到有多么拘束。尤其是当他抬眼看向传说中权倾朝野的那位尚书令时,心中更是暗暗松了口气。
那人一身深紫官袍,身姿颀长,眉目如画,神情温和,清隽俊美得几乎有些不真实。沈岱一时竟忘了移开目光,心里不由得想:原来这便是传闻中手段狠厉的尚书令大人?瞧着这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倒不像什么难以相与的人,或许不过是传言夸大罢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很快让他明白,自己是何等地以貌取人。
当时,谢珩提出一项调拨赋税的提议,言辞间条理分明,逻辑严密,让人几乎挑不出错处,沈岱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隐患。
他性格耿直,又初入官场,不知分寸为何物,不顾许博山暗中递来的眼色,当场直言不讳地指出问题所在。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唯有谢珩不动声色,他的眉眼尽是一派从容,仿佛沈岱的当堂顶撞不过是稚子胡闹。
“侍郎大人的见解倒是新颖,可惜这事细想起来,似有一些薄弱之处。”谢珩声音温润,语调不疾不徐,像春风一样轻拂而过,“年轻人行事,可以多听听前辈的意见,免得好心办了坏事。”
沈岱哪里肯服输,立刻反驳道:“大人此言差矣。为今之计,更当行审慎之策,而非操之过急。”
整个朝堂刹那间安静下来。谢珩稍稍挑了挑眉,勾起唇角,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侍郎大人如此坚持,那不如将此事交由户部经办,侍郎大人也愿亲自负责吧?”
话音刚落,许博山立刻低声咳嗽,打断了沈岱再开口的冲动。
沈岱感到不解,抬眼看去,却发现周围的官员神色各异。有人低头不语,袖手旁观;也有人眼中透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兴味。
事后,许博山将他叫到府中,语重心长:“子敬,谢尚书的事,你以后少去掺和,别太较真,也别犯倔。”见沈岱仍一脸不服气,许博山拍了拍他的肩,又叹了一声:“唇枪舌剑的事,他即使输了第一步,你也未必能赢到最后。”
后来,沈岱渐渐明白,自己那日顶撞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谢珩就像一条披着美人皮的毒蛇,优雅从容,却冷血阴毒。他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刑部左侍郎俞谦曾推举北地一名官员为刺史,谢珩当堂揭发此人乡试舞弊,俞谦声望大损,从此噤若寒蝉;前兵部尚书石清烈力主增加边关军费,与谢珩当堂争执,结果不过数日,石清烈的亲信便因“失言”被揭发,牵出一桩军费账目不清的案子,石清烈被迫辞官;去年湘江水患,谢珩表面置身事外,却暗中推动工部侍郎举报上级,借此削弱对方势力。桩桩件件,谢珩都不动声色,甚至不曾亲手沾染,却能让对手身败名裂。
更久远的事,沈岱也听闻不少。有人说,谢珩初入朝堂时,曾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前工部尚书林骏安交恶,利用外敌之手制造边境粮草失窃的假案,最终让林骏安因“失职”被罢免,取而代之;还有人说,他为了争取云中道的粮税管辖权,揭发许博山一名亲信的“疑似贪墨证据”,逼得对方自请辞官。
这些传闻真假难辨,但谢珩的手段之狠,却从未有人质疑。他深不可测,步步为营,毫不留情,从不给对手留下任何退路。
然而,沈岱也从未因此退缩。三年来,他坚持直言不讳,哪怕谢珩每次都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他的质疑,甚至反过来让他陷入被动,他依然毫不妥协。
朝堂上众人噤若寒蝉时,沈岱的声音总是第一个响起。他知道谢珩并非良善之辈,但他更知道,若无人开口,朝堂便会彻底沦为谢珩一人操控的棋局。
起初,许博山还会在他开口前暗中提醒,或在事后敲打几句;朝中官员还会对他的直言投来诧异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但时间久了,大家也都麻木了。
许博山不再劝他,其他人也不再多看一眼,仿佛沈岱的顶撞成了朝堂上一场不值一提的戏码,甚至连谢珩都习以为常。
“侍郎大人又要反对了吧?”有一次,谢珩在沈岱开口前,竟先一步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眼神中满是玩味。
沈岱却毫不在意,依旧据理力争,言辞间锋芒毕露。
谢珩听完后,只是微微一笑,淡淡说道:“侍郎大人的意见,本官会好好考虑。”
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将沈岱的反对放在眼里,也从未对沈岱动用过更狠辣的手段。
沈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服输,也不愿服输。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螳臂当车,哪怕谢珩的每一次从容都让他感到无力,他依然固执地坚持着。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只要他还在朝堂上一日,就绝不能让谢珩轻易得逞。
可今晚,谢珩站在雪中的落寞模样,却让沈岱心中生出一丝动摇。
谢珩说:“你我本不该是冤家对头。”那语气低沉,眼神里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仿佛真有几分无奈和遗憾。
沈岱猛地摇了摇头,将这念头甩开。他低声自语:“假的,肯定是假的……他谢珩是什么人,朝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个模样,不过是他一贯以来别有用心的伪装罢了……”
可尽管如此,方才的画面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沈岱心头。他极力说服自己,无论谢珩表现得多么真诚,他都绝不能相信。
沈岱长叹一声,心中纠结难平。他用力握紧了笔,重新低头写起折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下那一丝不该有的动摇。
而谢珩独自站在院外,盯着院门,一动也不动,任由雪花落满肩头。三年间两人的争锋相对历历在目,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眼角滑落一滴泪,喃喃自语:“你真的这么厌恶我吗?”他站了一夜,直到天亮,才缓缓离去。
朝阳初升,金殿之上,百官分列两侧,肃穆庄严。
萧景昀高坐御座之上,身披明黄色龙袍,神情懒散,时不时抬手揉揉眉心。
谢珩身着深紫色朝服,从队列中缓缓走出,腰间玉佩微微晃动,衣袍裁剪得当,衬得他身姿修长,俊美绝伦。
他朝萧景昀行了一礼,随后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语气不紧不慢,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皇上,户部侍郎弹劾微臣一事,微臣有话要说。”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百官纷纷侧目,目光在谢珩与沈岱之间来回打量,不少人开始低声议论。
沈岱听到谢珩的发言,没有立刻出列,只是目光冷淡地注视着前方,仿佛不愿与谢珩多有交集。
萧景昀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开口问道:“谢爱卿有何话要说?”
谢珩将折子高举,递上御案,随后转身看向沈岱,眼神复杂难懂,似有怒意,又夹杂着一丝隐忍。他缓缓开口,声音铿锵:“侍郎大人弹劾微臣结党营私,可微臣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啊!”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沈岱的回应。
见他一如既往地装模作样,沈岱面无表情地拱手作揖,语气冷硬:“尚书令大人可真是‘为国为民’。”
谢珩转身,直视沈岱:“侍郎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本应同心协力,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福祉。你却为何总是与我过不去?”
沈岱闻言,冷声道:“下官只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谢珩冷哼一声,语气陡然凌厉,带着些许压迫感,“你分明是对我怀有成见!”
沈岱向萧景昀行了一礼:“皇上,下官奏折中所言,字字属实,并无半句虚言!”
“好一个字字属实!”谢珩的目光如刀般逼视着沈岱,声音中透着几分寒意,“你说我结党营私,那你可有证据?”
沈岱挺直了脊背,毫不退缩地回道:“证据已写在奏折中,尚书令大人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谢珩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冷冷地说道:“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就想定我的罪?侍郎大人,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沈岱被他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气得浑身发抖,脱口而出:“你这等老奸巨猾的狐狸,怎会留下证据给我!”
“老奸巨猾?”谢珩面色一沉,语气中带着威胁,“侍郎大人,你说话可要注意分寸!”
沈岱本还想再说什么,但余光瞥见御座上的萧景昀面色不善,心中一凛,只得一挥衣袖,不再言语。他的手微微攥紧,袖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然心中怒气未消。
谢珩见状,收敛了几分怒意,转身对萧景昀恭敬地说道:“皇上,微臣一心为朝廷,却被无端猜忌,实在是心寒啊。”
萧景昀抬手揉了揉额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两位爱卿,都是为国为民的好官,无需再行争吵之事。而是要好好相处,齐心协力为国效力才是。”
谢珩俯身行礼,语气恭敬:“皇上说的是,微臣定会与侍郎大人好好相处,共同为朝廷效力。”说完,他回头瞥了沈岱一眼。
沈岱却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懒得看他惺惺作态的模样。他的目光落在殿外未融的积雪上,神色冷峻,仿佛对谢珩的一切都满怀厌恶。
萧景昀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有些慵懒:“今日朝会到此为止,诸位爱卿,退朝吧。”
“臣等,恭送皇上!”文武百官一齐俯首,齐声应道,声响在金殿宽广的殿顶下回荡开来。
随着一声悠长的钟鼓声响起,百官依次列队退出大殿,踏上覆满积雪的宫道。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彻骨的寒风裹挟而来,积雪在众人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文武百官紧了紧身上的官袍,神色各异地低声交谈。
行至内廷宫门处,众官员渐渐散去。
沈岱缓步穿过长廊,与人群刻意拉开了一段距离。他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清瘦而孤寂,清秀的面容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目光却依旧冷淡,似是对一切都置若罔闻。
脚步声在身后急促响起,谢珩踩着积雪追了上来,叫住他:“侍郎大人,今日之事,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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