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申的反复叮嘱,自然是有原因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陶苓时,正处雨季泛滥,天空乌云成片,伴着连续多日的大雨倾盆,整个上空形成了一片氤氲的烟气,久居不散。
雨水淅沥的刷打在石子路上,冲洗着路面泥沟,汇聚成了一道道浑浊的水洼。马车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扫在路边的草叶上,浑浊中,草丛里陡然悬起了一只染上血渍污泥的手,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勒停了马。
他就这么静静的回头看着,看着那只手扒上一颗陷在泥地里的石头,手指缠上了断草和泥土,却还是能够看得出指骨纤细匀长,不像是干活吃苦的手。
那只手用力的扒紧石头,慢慢的拖动着隐藏在草丛里的身体。一个女子气弱游离的从草丛中爬了出来,她浑身布满污渍和血渍,左边小腿有鲜血不断溢出,整个人像是被透支了一般奄奄一息。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他回过头抹去了扫在额间的雨水,看着这灰沉沉的上空,想着得抓紧时间赶路了。
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子趴在污水中不再动弹,若是任由不管,这女子恐怕是撑不过今夜了。
后来他才知道,女子此番遭遇是因在山中和一群饥饿的豺狼斗争了几天几夜,以至于她是如何脱险逃出来的,她自己也忘了。
往后的恢复中,他渐渐的发现,这女子能从一群豺狼口中逃脱,丝毫不令他意外,毕竟她一身武学不错,尤其是轻功这块,更是令他赞赏不已。
她说轻功是她保命的本钱,是她自小便习得。
他能够感觉到,此人一定不同于一般女子,可若是他问的多了,对方则是一脸不耐烦的责怪他管束得多了,后来索性他便不问了。
她性子傲,喜欢争强,阁中的任务一向完成的很出色。他满意于她的能力,同时也发现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便是她有间歇性脸盲症。
短则几日,长达数月或年余,大多时候都是记不清旁人的长相,以至于她需要花很长的时间精力去反复磨刻记住。
知道了这个对于刺探员而言,非常棘手的短处后,每每陶苓出任务时,他都如同一个老父亲一般的反复叮嘱,外加上一幅他亲笔描绘的画像,去指引着陶苓的方向。
至于这次任务的画像,确实不是出自他之手笔,否则他断然不会拿出这般……一言难尽的画像。
接下任务后,陶苓便开始收整装备,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自入御息阁半年之久,接过的任务许多,其中危险困境占了绝大部分,像今夜这般只是盯着一个男子酒醉金迷,这般索然无趣,还真是令她十分的困觉。
她躲在一处漆黑的屋檐后边,通过瞭望镜的孔眼去注视着对面雅间中的一举一动,眼皮忍不住的垂了下去。
光是喝酒就喝了一个时辰,当真是闲得让人发愁,她甚至为自己接下这单任务而感到几分委屈。
有这时间去做点别的事情不好吗?
哪怕好好睡上一觉……
“啪!”
一声酒壶摔落的响声传入陶苓的耳边,使得她整个人激灵了一下,快要合上的眼皮再度睁得圆亮。
“对不起大人,是奴家的错,奴家手滑没接住酒壶,奴家该死,求大人治罚奴家。”
对面雅间中,一位衣着打扮妩媚的女子跪伏在地,香肩薄背仅仅用着一块纱巾随意的遮掩,雪白凝脂般的肌肤隐隐发着诱人的香味,即便是犯了错跪地求饶的动作,也依旧散发着青楼女子间那一贯有的媚色。
在女子身前,端坐着一位男子,一身得体的锦衣束冠,半张侧脸或因酒气或因动怒而微微泛红,一双黑眸掩着烛光黯淡不清,唯留下那张薄唇紧抿成一把利刃,气势逼人。
“滚!”
男子一声冷硬的吼声,跪地女子吓得连忙爬起来退出雅间。
陶苓看到此处,甚觉得此男子未免太过于冷血不近人情,明明方才二人还有说有笑的喝着酒,这才多大点功夫,就厌了?
她将瞭望镜拉长了些,换了个位置继续盯着雅间里的情况,只见那男子静坐了一会后便一手撑着下巴靠在桌子上闭目休息。
男子侧身对着窗外,陶苓抬起手挡住了对方的上半张脸,和手中的画像对比一番,更加安了心。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雅间里又进来了一位提着酒壶的男子,此人衣衫华丽,一看就是富贵公子。二人伴酒而叙,这一叙便又是一个时辰,期间除了端菜的小厮,再无一个女子的身影。
陶苓觉得再蹲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新花样,便揉了揉自己蹲麻的小腿,拿上剑走了。
今夜的任务结束得早些,回到阁中时阁主尚未休息。陶苓如实汇报了今夜的所见所闻,却叫他惊讶万分。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陶苓略有些疲倦的窝在椅子上:“绝无可能,我打探了这位王爷今夜的行程,况且我还特意照着画像对比过,绝不会认错。我看就是那个客主消息有误,这画像上的男子还算本分,也不像是喜欢扎堆在女人窝里的人。”
孜申看着手册上的字字记录,还是不太相信的又问了一遍:“当真没跟错人?”
“放心吧!我办事出过错吗?你且放心将手册交给那客主,我实在是困了,以后这种活别再派给我了。啊——实在是困死我了。”
陶苓打着哈欠,头也不回的上了楼去。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直到窗格上的丝缕阳光爬上她的眼睑上,才将她恍醒。
隐隐约约间,她听到楼底下有人声在争论,还听到舒曼冷嘲热讽的声音。
这又是阁中哪位小兄弟办砸了事?惹得客主前来找事?
一般来说,陶苓是不太爱管阁中这些琐碎闲事,奈何今日也没什么事做,索性就下楼去凑个热闹。
刚下到楼梯的转角处,就见大堂里原先争论的几人蓦地双双看向了她,舒曼的眼里更是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
除去阁中几位,堂中还站着一位以薄纱遮面的女子,绫罗裙衫,玉珠簪花,打扮的着实华丽精致。
“怎么?都看着我作甚?”
陶苓一脸无事人的继续下楼,穿过几人之中,毫不犹豫的一屁股歪倒在椅子上。
“丁宝度,给我彻杯茶。”
丁宝度犹豫着来到陶苓身边,小声提醒着:“师姐,出事了。”
陶苓摆摆手:“你且放心去弄,这的事我帮你解决。”
“不是……”丁宝度知道她误会了,但又碍于客主就在眼前,他只得叹口短气:“我去彻茶了。”
丁宝度走后,大堂内突然陷入一阵沉默,陶苓垂着眼摆弄着自己的几根手指头,似乎并不打算主动开口说话。孜申瞅了一眼后默默叹了口气,正欲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时,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玉珠碰撞声,一道瘦巧的身影挡在他的眼前。
“你就是御息阁里能力最好的刺探员?”
略有几分稚气的嗓音中夹着一丝故作的威严,陶苓抬起眼看过去,见对方一双圆润的眼睛精巧的可爱,语气也多了点耐心,道:“丁宝度虽是能力不足,但好在此人老实能干,你若是愿意给他个机会,相信他一定会办好差事的。”
那贵气女子眉头皱了皱,陶苓见状又道:“当然,你若是一定要我去办的话……”
“咳——陶苓。”孜申打断了她的话,“这位是你的客主。”
“嗯?”
似乎是意想不到的答案,陶苓的面上终于荡起一些不一样的神色。
“哪个客主?我竟然还有不满意结果找上门来的客主?”
孜申来到她身边,将她一把从椅子上拽起来,咬着牙道:“就是你昨夜的任务,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的确是万无一失啊!陶苓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她看向一步步向自己走近的女子,只听对方道:“都说郧国之内没有御息阁打探不到的消息,却没想到你们居然连人都能找错,真是可笑至极。孜申阁主,御息阁曾为皇上所用,即便如今脱离皇城,也不可如此随意践踏吧?依我看,你们御息阁的刺探员真得好好严查一番,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当上上阁位的。”
陶苓听闻冷哼一声。
苏丝丝不悦道:“你哼什么?”
陶苓道:“御息阁如何行事和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在这多说废话吗?”
苏丝丝闻言怒道:“你——放肆!你可知我是谁?”
陶苓瞥了她一眼,不屑道:“若不是皇家人就别在我面前说三道四,自己给了一张男不男女不女的画像,却还在这指责别人的不是,怎么不先问问自己的喜好是有多奇葩。”
“你——你——”苏丝丝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双目瞪圆,面上的纱巾随着怒喘而抖动,先前的威严眼看就要绷不住了,被身边的侍女贴耳提醒着。
苏丝丝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随意告知,尤其是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
“总之这件事,你们御息阁必须帮我解决。”她收住面上的怒意,转身看向阁主:“御息阁接手的任务从来只有成功,阁主也不想因此砸了御息阁历年来的声誉吧!”
孜申端言道:“自是如此,姑娘且放宽了心,这件事三天后务必给您满意答复。”
送走了苏丝丝,孜申回过身来瞪了一眼陶苓:“你怎得又与客主吵了起来。”
陶苓不服气道:“你没见她刚刚有多趾高气昂,张嘴就来训斥,皇家都没来指责过,她有何资格来说事。”
孜申道:“话虽是这么个理,那你也不能这么跟客主说话,你看你给她气得,这件事你必须给出个交代。”
陶苓听着这话里的意思,忽然明白了阁主这是摆了道坑在等着她。
“啥意思?还让我去接这个任务?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孜申看着她:“你看我像是在看玩笑吗?”
陶苓看着那一张漆黑无棱的面具,无赖道:“别想了,这次我是肯定不会去的,你让舒曼去吧!”
孜申道:“你惹出的事,让舒曼去解决是个什么道理?这件事必须你去解决,你可别忘了御息阁的训规。”
陶苓回想着那条条例例中的一条:凡任务中涉及影响阁中声誉者,作降级处理,重者逐出门阁。
若是此次遭到客主有意针对,给她做了降级处理,必然就不能再继续接手一叶盗贼的任务了。
抓捕一叶盗贼的任务可是她好不容易争取而来的,因为这事她还受了舒曼好一阵子脸色对待,若是此刻出了差错,岂不是叫对方得了便宜。
终归是妥了协,她抬手道:“把画像给我,我就不信了,刀山火海都闯了,这人我会找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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