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赢了。想要什么?”商关汉问她。
覃晏初闻言一愣,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想要什么?
三年前,面前这个男人救了她的命后,问的也是这个问题。
三年前的她本该被斩首,可在行刑时,会逢暴雨,电闪雷鸣,刽子手连刀都拿不稳,观刑的人们都作鸟兽散。
钦天监的官员们认为此行不合“天意”,快马加鞭地禀报皇帝,故而她的死刑被推延。
那一晚本风平浪静,但他父亲的同僚挚友,钦天监监副李书上奏禀书,称血月之日将近,月若变色,将有灾殃,此乃大凶之兆,随即恳请皇帝大赦天下,平天之乱。
老天可是在帮她?这可否算是天意?她不知晓。
但她知道,她父亲的同僚确实是在帮她。
皇帝允了,重刑犯们的死刑俱被减免,他们被流放至山野,覃晏初侥幸留下一命。
覃晏初本以为自己还能从头来过,谁知路上有官兵试图强占她,她忍受不了,遂藏下一块燧石,佯装羊入虎口进入军帐,在对方色令智昏时,乘机砸伤色贼后借雨天出逃。
可当时的她只不过是位弱女子,自当瞒不过账外的多双眼睛,遂被提着刀的官兵们追捕围攻。
她被逼到崖边,背部被官兵的砍刀中伤,伤口被雨水打得外翻发白,鲜血淋漓。她无路可退。
那晚大雨滂沱。
暴雨狠狠地扇着覃晏初的面颊,她指着那些官兵。她狂笑、大骂,她笑人之劣根,骂天地之不公。
那些官兵们静伫着,面不改色,用看重刑犯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是因犯罪触刑才落得如此下场的。
可到底是谁有罪?
而后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崖底是一条江,她向仰首后倒去,坠下高崖,堕入翻涌的涛涛江水之中。
她毋宁死,也不屈。
她跳崖,也是为了博得一线生机。
覃晏初逃亡前就观察过,崖下的江河是河流的中下游部分,地势低平,泥沙在下游淤积形成平原,平原上是一个村庄。
那日大雨倾盆,水位高涨,水流湍急,她不必费劲游泳,就有可能会被水流顺利、快速地冲带到村庄,而后被冲到河岸浅滩上。待雨停后,水位下降,村民就有可能发现她。
她借天时,凭地利。她算准了,她有活的可能。
她果真没死。
覃晏初醒来的时候,飞观阁阁主坐在她的床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枚钱币。铸有“晖雍”字眼的钱币被他握在手中,像个用来取乐的小玩意。
那时,这男人问她:“你活下来了,说个愿望吧,想要什么?”
覃晏初嘲讽一笑,她的内心满是仇、满是怨,但她不愿提,怕显得矫情。
而且,她也不愿对一位陌生人谈起自己的过往。
她气若游丝,随口一说:“想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手中的动作停了,看了她一眼,哂笑后答:“商关汉。”
覃晏初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名。这个人根本不是中原人的相貌,怎会有中原人的姓名,而且还与当朝天子同姓。
但她没出声质疑,也没多嘴问,毕竟这位自称“商关汉”的人,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飞观阁阁主就是这样,跟救世主一般救下所有身处窘境的人,给了他们重活的机会,让人不得不对他感激涕零,为他卖命办事。
商关汉完成了她所谓的“愿望”,把那枚钱币放在了覃晏初的床头,离去了。
而他的护法把她带到了飞观阁,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离开,好自为之,要么留下,成为影卫。
她选了后者。
她面对恶人,光靠笔杆子不够,她还要学会使刀。
三年一晃而过,他问了她相同的问题。
她想要沉冤昭雪,她想要海清河晏,她还想要腰缠万贯,想要权倾朝野。
她野心昭昭。
覃晏初问:“我说了我想要的,你就能满足吗?”
商关汉答:“尽我所能。”
覃晏初思忖后,摇头,“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夺。”
传闻中不苟言笑的飞观阁阁主又笑了,像是觉得她的话很是稀奇。
“可真是稀奇。”
覃晏初看着摆在桌台上的十几种膏药,觉得很是稀奇。
她晋级后成了阁主的贴身影卫,被安排入了飞观阁的临水厢房里。而这满盒自的膏药,是商关汉派他的护法特地送给她的。
三年前,她住的还是逼仄的集体柴房,战损后,想要救命药都要向阁主护法报备登记才能取。如今成为贴身影卫,一朝得道,摇身一变,竟有了如此好的待遇,连膏药都有人亲自送上门来。
覃晏初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挨个打开盒子里的阔口瓷瓶,一一看过去。
一堆瓶瓶罐罐里,确实不乏活血化瘀、消炎止痛的药膏,但唯有一个瓶子重量极轻,像是空的。
她拔开瓶塞,调转瓶口,内里掉出来一卷纸条。
她展开纸条,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子时三刻,仰观台。
时间与地点。她顿时了然,看来是有人想约她。
覃晏初一蹙眉,彭智才死不久,这么快就有人找上门了?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风大浪,她早已见惯。
看完内容,她不由得被纸上的字迹所吸引,这笔迹遒劲有力,有锋有骨,算得上漂亮。
覃晏初也有一手好字,尤擅行楷与狂草,哪怕在京都此等人才荟萃之地,她的字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只不过她握刀多年,已经很久没有执过笔了。
她赏了一会儿,才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火舌一点点将纸条舔舐、吞没,只留下点点墨香与焦味。
纸条将将烧完,门口就响起了一阵猛烈敲门声。
她以手为布一揩桌面,谨慎地将桌面上的灰烬拢进手中,再倒入一旁的绿萝盆栽里,确认不留一丝痕迹后,方去开了门。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门外的女子背着包袱,瞪着一双兔眼,表达着不满,“这厢房可不是独你一人的。”
覃晏初觉得这人眼熟,她微垂眸,见这人腰纤骨瘦,小腿外露,捆扎着白绷带,还渗着血,像是受了伤。
覃晏初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昨晚抢占她的救命树枝,逼她滑下山崖的人么。
可真是冤家路窄。
“方才在涂药,听敲门声这么粗鲁,还以为是流氓要进来,所以谨慎了些。”覃晏初笑得很纯良,语气也很是温柔,“没想到,来的竟是跟我同间房的姊妹。”
那带伤的女子闻言,脸一冷,料是她再迟钝,也听出来覃晏初话语间多有怪罪,这是在变着法子骂她粗鲁无礼呢!
她“哼”了一声,“你我都是死过一轮的人,要不是被阁主所救,我们的尸骨早就烂透了。我们都是刀尖舔血才活下来的,今日不是你死,明日就是我亡,活着就是恩赐,谁顾得上什么礼节?”
覃晏初不语。
她顿了顿,像是认出覃晏初来了,语气收敛了些,“而且,你这不也没死么?用得着这么斤斤计较么,我腿上的血还没止住呢,偏要计较的话,还不知道谁更吃亏。”
覃晏初心里暗笑,她属实计较,她不仅计较,而且还要挨个清算。
可覃晏初面上依旧维持着柔和的表情,“妹妹说的是。我这里恰好有馀剩的膏药,你这伤口光靠绷带绷着可止不住血,还是得上点药的。”
说着,她就抿着笑,殷切地将女子拉到座椅上,躬身帮她解腿上的绷带。
那女子似是没料到,“诶诶”了几声。
“妹妹别拘谨,算是我给你赔罪了。”覃晏初说话的时候,一双秋水眼微弯,花瓣唇上钩,一副温婉女子会有的好皮相,很是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那女子端详着眼前人,见对方态度诚恳,面容温和,不似杀伐的影卫,更似邻家长姊,不由得动摇了。
这人瞧着倒是挺好心的。女子内心纠结了几下,最后也就这么受着了。
“你……你叫什么名儿?”那女子说,“我叫齐烟。”
“覃晏初,西早覃。”
齐烟口中呢喃着,像是在咀嚼着她的名字,覃晏初乘她不备,手指捏着她伤口旁的肉,使劲一掐——
伤口在她手下变了形,鲜血登时如泉涌,流得更猛了。
齐烟猝不及防,痛叫一声,一时红了眼,她咬牙切齿,袖中弹出了一把小刀,将刀刃对准覃晏初的脖子。
“天杀的,你发什么疯?!”
覃晏初见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也丝毫不怵,戏谑地笑着,她望着齐烟,“把毒素挤出来。”
齐烟表情扭曲了一下,“你还在刀上涂了毒?不对……太燕山这么偏,连草药都没几株,你打哪找来的毒药?”
“爱信不信。”
齐烟慌了,收了刀,期期艾艾地问:“……你有解药吗?”
“挤出来就好了。”覃晏初憋着笑,其实她没往刀上投毒,她这么说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为了吓唬吓唬齐烟罢了。
覃晏初用竹条沾着药膏,抹在她的伤口上,她的手劲不小,齐烟疼得直冒冷汗,觉得这姓覃的就是在用竹条抽她伤口。
“好了。”
覃晏初扎紧白绷带,绑了个结,勒得齐烟呼吸一窒。
齐咽疼得心底发麻,龇着牙腹诽:这哪是温婉的邻家长姊,根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疯子!
大仇得报,覃晏初也不装纯良了,把药瓶往齐烟怀里一扔,“送你了,记得按时上药。”
齐烟一愣,觉察出不对来,“你也是刚搬来这间厢房的吧,怎么一下子就有这么多药膏?我看别人可没有你这么好的待遇。”
覃晏初的脚步顿住了。
这药独她一份?可真有意思。
“所以,这药是阁主给你的,还是你自己偷的?”
她没托出实情,而是语气敷衍地说:“怕不干净就别用。”
*
子时一刻。
覃晏初倏地睁开眼。
厢房里分三个部分,待客的厅堂是公用的,大门左右分别是两个相对独立的私人房间,房间也有后门可出入。要是有意避开,同个厢房内的人可以一直不见面。
这下她穿戴好,将黑斗篷披上,兜罩住头,开了房间后门,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与影卫不同,商关汉的住所设在山顶处,这不是什么秘密,但覃晏初其实不大识路,因为在此之前,根本无人敢贸然造访阁主的私人空间。
不过按照她的认知,仰观台多是用来观星象的地方,应该会建在楼顶,或是视野开阔处,往这几个地方找,应该能找到。
覃晏初爬上山顶,翻过围墙,绕过影壁,视野陡然开阔,忽见一浑仪立于庭院中。
覃晏初不由得着了迷,她的手抚上这庞然的仪器,微微颤抖着。此浑仪由青铜所铸,线条流畅,图纹雄健生动。
她眼眶没来由地一潮。
这浑仪让她觉得亲切。覃晏初的兄长尚在世时,她的父亲也会将她抱在怀里,教她识天干地支、星宿星官、南北二极和黄赤二道……
无奈斗转星移,日月变换,终是物是人非。
“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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