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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这倒不劳烦阁主挨个记着。”覃晏初听出了他的打趣,也知道商关汉没跟她计较她无功而返的事。

她方才一时着急,用了一计“狸猫换太子”,将放在桌上的白瓷罐与她手中的瓷瓶给调换了,她本以为自己是万无一失的,不设想竟然反被温尚余将了一军,被他拿了个空罐子给忽悠了。

这温尚余定有大问题。

她朝商关汉汇报:“这个温尚余好生奇怪,我在他的身边窥察多日,他除了日常起居饮食和睡眠,大多时间皆呆在书房读书诵卷。今日我上门造访,连门都没敲几下,他就给我开了门,仿佛就是等着我上门似的。方才还谎称我手头这瓷罐为‘试验品’,我伸手去拿,反被他给拦下来了,弄得我以为这就是他的罪证,谁知反被他将了一军。”

商关汉默而不语,像是在思索。

商关汉平日就鲜少言语,覃晏初也没想着他会与她交流想法,她抛了抛手里的空瓶,“阁主怎么有闲暇过来,药师那边可是有结果了?”

“尚未。”商关汉的脸掩在面纱之下,他语气平直地说,“但苏宏府衙中倒是有新发现。”

覃晏初侧耳,摆出恭听的姿态。

“苏宏连夜加急写信给我,信上说,有一具外来男子的尸首,出现在苏宏府内。”商关汉的话音不疾不徐,不像是在叙述一个人的死亡,倒像是在述说着一个摆件的归处。

“出现在府内……”覃晏初问,“外来男子的尸首,又怎会出现在堂堂禹城太守的府中。”

商关汉说:“细致的,还得去了苏宏家中方能知晓。”

***

禹城太守府。

接连发生死.案,苏宏的家中可谓是人心惶惶,连过路的下人见了覃晏初他们,眼底俱是既畏又敬,畏朝不保夕,敬他们前来为府平乱。

此时正是日哺,日头依旧很盛,四下无风,一切如同尸首般凝固不动,毫无活气。覃晏初觉得烧得慌,心头悬着,她对环境十分敏感,总隐隐感知到什么。

“就是此处。”

只见府衙中的庖屋旁有一男子,他歪坐在屋的石墙上,瞪着一双三角眼,眼下挂着血痕,蜿蜒直下,又如一根血红的棒杵直直扎入其眼中,使他死不瞑目。

同是七窍流血。

可这具尸体,正是彭智。

覃晏初的心底如有一道闷雷,轰隆地炸响了一声。但她很快便归于平静,有如泰山崩于前而不瞬。

面对彭智的死,覃晏初做过相应的准备,她知道太燕山大虫豺狼众多,用不了多久,彭智的尸首就能被虎狼蚕食殆尽。

最好的藏.尸点不是千丈土,不是长河水,而是生灵的口腔与胃。

可又怎会如此?

尸首被谁搬运走了?

是有人在帮她,还是有人想揭穿她?

可这世间就像天象运行,乌云盖便雨纷落,造因得果,因果循环。覃晏初不觉得自己有大错,彭智的死于她而言便是他自己造的果,所以她心底一片坦荡,面上也波澜不惊,只是有些许恰到好处的疑惑。

“彭智……兄他武功高强,怎会落得此般下场?”覃晏初用仅有商关汉能听见的音量说。

“因果循环,许是他种了什么因,便得了什么果。”商关汉恰如一股凝固的气体,不喜不悲,无色无味。

覃晏初垂眼颔首,掩住眸底的情绪。

秋燥盛矣。眼下这彭智的尸首放了三日之久,加之秋老虎的气焰盛极,热浪裹着尸臭味,逸散至整个庭院。

覃晏初曾经也是从尸海之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闻惯了血腥味,可这尸腐味实在太磨人,哪怕是承受力顶强的人,也难受得了这苦。

覃晏初可算是知道商关汉为何要蒙面断尸了。

“商阁主,这尸首打昨夜就出现在吾府中。”他指着内院的庖屋说,“就出现在庖屋旁,家里的厨娘晨起置备早膳时,就看见这男子就躺在这儿。因为日头还未曾出来,她看得也迷迷糊糊,还以为是盗贼闯入了府中,想要谋财,愣是不敢惊动,谁知一走近,竟发现他七窍流血,早就断了气。”

“这尸首腐化太快,不像是昨夜死的,怕是死于三日前。”商关汉并未走向前查看,却能有所判断。

覃晏初以帕子掩鼻,躬身查看尸首的鞋底。

不能说是十分干净,但鞋头却不染尘泥。

有蹊跷。

覃晏初抬头望天,思绪逐渐飘远。前几日太燕山未曾下过雨,加之秋气已至,干燥得很,山上黄土松散,尘土飞扬,哪怕是涉足过,鞋上也应有些尘土。

那日彭智分明是当着他的面倒在地上的,加之因中毒而遭受断肠之苦痛,人也会下意识剧烈挣扎,他的鞋侧也应会留有尘污,又怎会如此干净?

她走到彭智的身后,发现他的衣物上有脏污,可能是蹭到了地面上的污点,但也不像是北地高山的黄土……

她灵光一闪,随即吩咐一旁的小厮:“劳烦,将死者上身的衣裳除下。”

那小厮愣了一秒,似是有点畏怕,但他依旧解了彭智的腰带,,一撩湛蓝的交领长衫,露出了他有擦痕的背。

背部有擦痕,说明他死后被人拖拽过。

不对。

这件衣裳被更换过。

款式与大小虽与他在太燕山那时着的那一件一模一样,但并不是同一件。

覃晏初先后查看彭智的眼、口、鼻。

他身旁站了小厮太守一干人,苏宏率先出声问:“可有什么发现?”

“死者舌根发乌,跟太守府中的五位死者一样,是中了毒,但不同的是,死者身上并未有其他的致命伤,也就是说明他中毒后并未有自尽行为,而是直接因毒身亡。

“而且这彭智看似七窍流血,但鼻窍、眼周和口舌间皆没有残血遗留,看模样,是他死后,有心之人特特将血色绘在他的脸上的。”

她如实阐释这其中的缘由,而且她也没法子撒谎,因为商关汉就站在她的身侧,她稍有些遗漏错误便就算了,她还能含糊搪塞说自己的经验不足,可若是被商关汉发现她多有隐瞒,反倒是引人生疑。

“而且尸首有被拖拽的痕迹,说明知府府衙内并不是第一案发地。是死者毙命后,有人将其尸首迁移至贵府中。”她顿了顿,“可他的衣裳未有磨损的痕迹,大约是有人去买了件一模一样的衣裳,将原来那件衣服给更换了。”

当然,她不会直言死者真实死在的地方是何处,她至今还没摸索清商关汉对这位元老级影卫的态度,她也不知商关汉是否会追究。

“……可,可已死之人又怎会来到吾府中?”苏宏茫然失措,连舌头都捋不太顺。

商关汉问:“知府可曾招惹过些不轨之人?”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实则也是在问苏宏有没有与人交恶,或是有没有得罪一些有能耐的人。

“自,自当没有。”苏宏连口鼻也不捂了,语气确凿。

商关汉没再追问,但他那双碧眼依旧转溜着,多瞥了他几眼。

商关汉上前几步,摘了彭智的发冠。彭智的发髻本就凌乱不堪,这下倒是如干枯的稻草一般簌簌地落下来,又似缠绕的枯草,拧成一团。

商关汉的手拖在那枯发下,抖了抖手腕,发间落下了些许细小的颗粒。

是黄沙土。

“禹城与京畿毗邻,太燕山便坐落于二者的交界处,山上黄土众多。”

覃晏初的手心微潮,仿佛那些罪证如同她掌中的汗水,一点一点地浮冒出来。

于血海中踽踽独行三年之久,覃晏初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恐惧为何物。如今看原来,她对自己的误解依旧很深。

三年前,覃晏初大病初愈,背上的刀疤还要日日敷药,不适宜入门训练,故而她被安排至藏书房打杂了数月。正巧在此时,飞观阁出一个偷盗转卖阁中案件卷宗的叛徒。

那晚她正在飞观阁的正堂帮忙擦拭刀器,那受审的人被阁中护法挟着,被迫跪在地上。

发髻散乱,垂首受戮的姿态,多么像数月前,在法场引颈受戮的她。

商关汉头也未抬,而是下令,叫覃晏初杀了他。

覃晏初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

那时的她气力不大,很是虚弱,光是拿把匕首,手腕都会跟着发抖。

她颤着手,把刀切中叛徒的腹部。可她的力气不足,所以刺得不深。

商关汉一手撑着额侧,说:“不够。”

覃晏初继续使劲,伤口一寸一寸没入他的腹部,很是缓慢。

商关汉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攥住她的手,把见血的刀刃拔了出来。

他的手很凉,而商关汉就带着这种凉意,引着她,将刀刃刺入反贼的心脏。

那颗热着的、跳动的心在她的手下停止了。

“背信弃义者,便是如此后果。”商关汉在她耳边道,如同梦魇的呓语。

潮热的血落在她的白裳上,红艳似梅,她的泪也沿着面颊落了下来,洇湿了裙摆。

她的裙上一时红白梅相间,妍极盛极,像是在她的群摆上开出了一整个冷酷的雪天。

寂夜里,她杀死了那个引颈受戮的自己,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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