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江尚宁点上了烛火,刚准备关上窗躺下休息,门口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尚宁心道这白鹿湾整日打扫得几乎一尘不染的怎么也会有老鼠,正探头出去搜寻目标,一不留神又被那从窗口一跃而入的小白团撞了满怀。
窗子生得高,小家伙腿又不够长,在窗外卯了好几次劲儿才终于蹦进来,这才闹出了刚刚的动静。
江尚宁吓得赶紧把它抱了进来,带上了窗。
“你怎么跑过来了!被发现了怎么办?”江尚宁瞪它道。
“嗷呜!”休想甩掉我!
“… …”江尚宁对它这小姐脾气一向无可奈何,只好让它睡在自己边上。
子时,一人一狐睡得迷迷糊糊的,江尚宁半梦半醒间感到有些口干,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想倒杯水喝。
眼神随意一瞥——窗外猛地掠过一个黑影,惊得他差点被水呛着,一下子睡意全无。
江尚宁儿时曾有过一段逃难的经历。被逐出家门,夜无宿处,只能缩在荒废的寺庙里过夜。江南多雨季,无家可归之徒、叫花子通常都会寻个破庙避雨。而那些在雷电交加的夜晚躲在破庙里裹着茅草捂着耳朵发抖的记忆,就成了江尚宁永远的梦魇。
打那时起他就落下了个毛病——怕黑、怕鬼怪,因此睡觉时总要点根蜡烛,待烛火燃尽了,他也早已入梦了。
不过在魔界摸爬滚打了十年后,这个毛病也算是好了不少。
难不成是眼花了?
不会,修仙人感官都极其敏锐,这样安慰自己怕是有些牵强。
难道是贼?
要真是贼他可就放心了,黄毛小贼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思量再三,江尚宁终于一步一步往门边走去。
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打开门,那黑影再一次出现在了窗边!
江尚宁眉心一跳,反应极快地翻身躲到从窗口无法窥视的角落,一边心跳如雷,一边观察那道黑影。
那黑影似乎也在观察屋内的状况,江尚宁只隐约看出他的脑袋对着床,正盯着床上熟睡的酒儿看。盯了一会儿又转头将屋内巡视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江尚宁躲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随即从窗口挪开了。
就在江尚宁松了口气以为对方要离开的时候,那黑影居然走到了门边轻轻推开了门!
江尚宁险些惊叫出声,这时才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个黑影——一身黑衣,毫无破绽。
但那身形,却意外的有些熟悉。
黑衣人还是没有发现他,却也没有翻箱倒柜的意思,反而慢慢地向床上熟睡的酒儿靠近了。
江尚宁心下了然,这肯定是贼没跑了,目标大抵就是酒儿身上的行囊——封冥鼎。
一想明白胆子也就大了不少,蹑手蹑脚地走到人身后,探头看着对方的动作。
先前离得远倒没觉得古怪,这下一靠近,江尚宁立刻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股子邪气与灵气相混的诡异气息。
心下正思忖白鹿湾怎会招进这样一个怪人来,只见这小黑伸手冲着打鼾的小白迟迟没有动作,看样子是不知如何下手。
江尚宁坏心一起嘴角一勾便凑到人耳边轻声道:“放心,它睡觉的时候雷都打不醒。”
那人身形一僵,显然被吓得不轻,反应过来之后回身就是一拳直直向江尚宁袭来。
江尚宁身形一矮躲了过去,反手就是一掌重击在人胸口,直击得人倒退好几步。
见形势不对,那人立刻转身翻窗而出,等江尚宁追到窗边时,人已经没影了。
江尚宁也懒得再追,他可不想回到家第一天就惹事讨罚。
重新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江尚宁回头看了眼依然睡得毫无知觉的酒儿,摇了摇头心道这小东西哪天睡着睡着让人卖了都不知道,随即又开始寻思起方才的小黑来。
刚才那一掌他用了不小的力气,任那人修为再高,都得花上一段时间来养伤。所以只要他一天还在白鹿湾,就不担心他不露出破绽。
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这小黑下手绝对是狠的,可不知为何适才那一拳竟不带一点灵力。
要么,此人根本就不准备伤他,只是想借此吓吓自己以寻机逃走。
要么,此人练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功夫,或是修为颇高,一旦运上灵力便会暴露身份。
思及此,江尚宁愣住了。
在这白鹿湾,灵力强劲到能让人瞬间辨识的,恐怕只有… …
不可能,绝不可能!
江尚宁赶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出脑子,强迫自己入睡。
这一睡可好,直接睡到了次日午时。
若非江陵实在看不下去派了门徒来传唤,江尚宁怕是能直接睡到太阳落山。
“岚公子、岚公子!”小门徒轻飘飘的唤声完全淹没在江尚宁震天的呼噜声中。
见唤了多次都无用,小门徒斗着胆子靠近了些,凑到人耳边继续唤。
江尚宁终于动了,先是蹙起了眉,而后伸手掏了掏耳朵。
就在小门徒感动涕零以为他终于要起床的时候,江门客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小门徒:“… …”
正思索着该怎么办,却见那人猛地一翻身坐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那人迷迷糊糊地问。
小门徒怯生生地答:“午、午时了。”
“什么!?为何不早些叫醒我!?”江尚宁面色惨淡得宛若听到了什么惨绝人寰的消息。
小门徒心道:也得叫得醒您啊… …
然而那人并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嘴上一边念叨着“完蛋了完蛋了”一边迅速更衣去了。
小门徒赶紧跟上,想给他指路打水的水井,却见这位初来乍到的门客公子兀自提了个木桶跑到水井边,动作迅速地打好了水就开始洗漱。
俨然一副熟练至极的模样。
“竟然连这等琐事都提前知会过,真不愧是桓梧公子… …”小门徒感叹地摇了摇头,刚想提醒人掌门在楠溪榭等候,转头一看,那人已经火烧屁股似的往楠溪榭方向奔去了。
“… …”自认什么忙也没帮上的小门徒心内对掌门的崇拜顿时更上了一层。
楠溪榭是白鹿湾最清闲的地方,江陵闲来无事便喜爱在此读书会友、品茶吟诗,有客来访时,亦会在这里招待客人。幼时的江尚宁也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因为在这里师尊不会逼着他练功,反而常常给他讲些有趣的诗词歌赋。因此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奔这来了。
当江尚宁终于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楠溪榭,却叫那正淡然品茶的人一句话给打回了原形。
“岚公子为何如此慌忙?我只是约你一同吃顿饭,我是主,你是客,自然是该等你的。”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江尚宁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现在并不是江尚宁。
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说“知道你的脾性怕你不欢喜”、 “你若真不介意还派人催促作甚”?
所幸对方也没打算听他答复,只是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了衣领处。
江尚宁一惊,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是江尚宁啊!
于是他赶紧摆弄了一下衣袖以掩饰尴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江陵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浓了,还平平多了几分捉弄的意味。
再看一眼,对方又还是那副平和客气的笑容,还十分友好地招呼他坐下,给他沏上了茶。
经过昨夜,江尚宁原本积蓄了满满一腔的困惑要询问江陵,可眼下他端着茶装作品尝的样子,稍一抬头便能对上对方人畜无害的笑脸。这场景一如过去每次犯了错时站在师尊面前的模样,实在是… …
开不了口啊!
第三次视线相接,只见对方淡淡一笑,自顾自道:“常言道,读书寄怀秋水,对友如坐春风。此地正是我读书对友之处,不知公子对此意境可满意否?”
“山明水秀,风光无限,自是满意极了。”江尚宁客套地答。
“噢?可我看公子的表情好似不是这么说。这里没有外人,岚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总好过浪费了这一山好景。”江陵一派坦荡,依然笑看着他。
江尚宁正愁不知如何开口,一闻此言,立刻便释然:“那在下便直说了,敢问桓梧公子昨夜子时人在何处?”
江陵微微一愣,仿佛没料到对方会这样问,随即垂下了眸,面颊几不可见地微微发红:“我昨夜… …哪里都没去,早早便睡下了。”
见他的反应,江尚宁微微眯起了眼。
江陵在撒谎,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他的记忆中,白鹿湾的家训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为人正直待人真诚,所以江陵从来不撒谎。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撒谎,因为面皮薄,一撒谎就会像现在这样——垂着眸子,面色发红。
可他为什么要撒谎?难道昨夜要窃取封冥鼎的真是他?
心中的困惑登时更多,江尚宁思量再三终是继续道:“实不相瞒,昨夜子时有一黑衣人闯进了我的卧房,企图行窃,被我打伤后就翻窗逃走了。”
闻言,江陵脸上明显写满了震惊和自责,焦急地问:“那你受伤了吗?”
语毕却见对方一脸狐疑地瞧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语气实在有些失态,清了清嗓子道:“你没受伤吧?”
江尚宁这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没、没有,那人在攻击我时不知为何刻意压抑了灵力,根本伤不到我。我猜测他压抑灵力的理由有二,一是他根本就不打算伤人… …”说着他又迅速否定,“但应该不大可能,我看他当时的架势分明是想要我性命的。”
“二嘛… …这个人的灵力强劲,一旦运功便会暴露身份。”说到这里,江尚宁的目光落在了江陵脸上,不再多言。
“所以… …岚公子是在怀疑我?“江陵微微蹙起了眉。
“不,不敢。桓梧公子身为一氏掌门行得正坐得端,这一点人尽皆知,我也深信不疑。只是此事疑点颇多,我现在也毫无头绪,况且桓梧公子刚才… …为何不说实话?”江尚宁直直盯着江陵,语气蓦地严肃起来。
江陵轻叹一声,知道瞒不住了,索性实话实说:“昨夜子时,我确实去过你屋外… …”
江陵心下叹气。本想着对方若是不追问,他就不提这茬,可那人却硬是要纠结个水落石出,那他也只好兵来将挡,礼尚往来。
“但我只是寻着我饲养的白狐去的。昨夜我看完书准备入睡,却发现我的白狐不见了,于是就循着它的气息找了过去,却没想到竟是到了你的屋外。”
话锋一转,他又恢复了笑颜:“我倒想问问岚公子,为何我的白狐会跑到你屋里去呢?”
“… …也、也许是嗅到我屋里食物的气味吧。”江尚宁翻了个白眼,瞎话随口就来。
江陵耸了耸眉,端起茶小啜一口,对他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江尚宁一时之间尴尬得无以复加,赶紧轻咳两声道:“口说无凭,桓梧公子可有人证能证明你的说法属实?”
“大半夜的何来人证?”江陵苦笑道。
江尚宁拳头一捶手掌,心生一计:“既然如此,为了洗脱嫌疑,可否麻烦桓梧公子配合我求证?”
江陵不知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疑惑道:“如何求证?”
“昨夜那人与我交手时,不慎胸口挨了我一掌,不知桓梧公子可愿意… …”说到这,江尚宁嘴角勾了起来,点到为止,后面的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他倒是不介意,只怕师尊那面皮薄的听了要害臊。
果然对方一听就呆住了,瞪着那双深沉的眸子,却愣是说不出话来。
“当然了,桓梧公子可以拒绝我这个无礼的要求… …”江尚宁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下面的话却叫江陵更加气愤,“只是苦了您再当一阵子怀疑对象罢了。”
江尚宁说完,看着自家师尊万年雷打不动的淡漠面庞此刻难得的写满了羞愤,登时心里狂笑不止,一阵奸计得逞的快意。
他自然是相信江陵的。
江尚宁始终觉得,若说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不会背叛他的人,那一定是江陵。
说来可笑,分明就是这个人把剑刺进了他的胸膛,可到头来… …竟还是对他恨不起来,更怀疑不起来。
江尚宁本就是想逗一逗江陵,看看他羞愤难当的样子,根本无所谓他愿不愿意。
可江陵是什么人?
洁清自矢、贤良方正,从来都是世人引以为尊的榜样。
又怎可能甘愿蒙受此等不白之冤。
于是江尚宁好整以暇地看着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摸上了衣带,犹犹豫豫地解了开,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见状,江尚宁坏心更起,继续撩拨道:“桓梧公子不会是心虚了吧?”
话音刚落,只见江陵豁出去一般猛地掀开了衣服,随之整张面颊瞬间涨得绯红。
在看见他**上身的那一刻,江尚宁却呆住了——上面清清白白没有什么掌印这一点他毫不意外,真正吸引他视线的,是胸口那道极似剑伤愈合后的疤痕。
一般的剑伤只要刺得不是太深,都不至于留下如此明显又狰狞的疤。
那是只有刺得极深、接近心脏才会留下的伤口。
江尚宁暗自心惊。心里正猜测江陵如此高深的灵力,究竟是谁能够伤他至此,冷不防对方突然臊红着脸咳了两声。
江陵从未遇见过如此没脸没皮的人,对着同性的身体毫不避讳也就罢了,竟还如此专注地盯了半晌全无罢休的意思。
江陵重新穿好衣服、系好衣带,转过头不再看他,“现在可以洗脱嫌疑了吗?”
江尚宁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火,连忙道:“当然当然,只是不知桓梧公子可愿意再助我一臂之力,一起抓出这个贼来?”
江陵这才转回来,恢复正色道:“岚公子既是在我白鹿湾遭了贼,自是该由我负责。只是不知这白鹿湾上上下下上百号人,该从何找起?”
“这个好办,既然那人挨了我一掌,最近几日必然需要养伤。桓梧公子只需让管理药房的人注意这几日来抓药的人和药材种类,再命伙房负责煎药的人留意送出药膳的去处即可。”
“再者,那人并未得手,很有可能再次下手,我也会多加留意的。”
江尚宁一本正经地说完,发现那人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招牌笑容,心下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道:“咱们可以开饭了吗?”
“噢,差点忘了,”江陵拿过手边早就准备好的桂花酿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这是我珍藏多年的桂花酿,也是我曾跟你提过的,我那位徒弟最喜爱的酒,我曾与他约定再于此地共饮… …只是如今我已等不到他来赴约,岚公子也算与我有缘,所以今日便想着与你分享了罢。”
江尚宁瞥见他的目光,一如当日在客房内的相视,望眼欲穿,柔情得不可思议。
眉目深深深几许,意中之人几曾闻?
一番话也听得江尚宁五味杂陈,勉强压抑心里的异样才继续坦然道:“没想到桓梧公子如此绝尘之人也钟爱美酒… …如此美景是该有美酒作陪。只是我听闻江氏门规可有禁酒一条,桓梧公子身为掌门,岂非带头破例?”
哪知江陵听了只是笑笑,眼神中尽是深意:“岚公子这回可没打听到位,这一条,十年前就废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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