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顿饭吃得同十年前无异，可就是叫江尚宁浑身不适。
师尊的心思一向难猜，那投来的眼神里深藏的意味他读不懂、猜不透，只是单纯地觉得这种时时刻刻被盯着的感觉实在难受。
江尚宁拎着江陵硬塞来的两盅桂花酿一边慢走消食一边寻思，平日里那些门徒究竟是如何做到与他同桌吃饭的？
别说饭菜必须全部吃完、餐桌上不许留下任何污渍，就连饭碗里留了一粒米都要叫他揪着念叨半天… …
眼看已经走到了房门口，他终于得出了结论：师尊这破毛病，得治！
开门进屋，那害得他今日被噎得说不出话的罪魁祸首竟还在酣睡。江尚宁忍不住走过去，伸手捏住了小家伙的鼻子。
小家伙闭着眼伸爪扑腾了两下，立刻就醒了，恼火地睁眼瞪向把自己弄醒的坏人。
江尚宁拎着桂花酿的手在它眼前晃了晃，只见小东西瞬间就不闹了，眼神直丢丢地跟着那盅桂花酿左闪右闪，努力地伸着爪子去够。
酒儿为什么叫酒儿呢？因为打小就钟爱美酒，尤其是这江南民间特产的桂花酿。整整十年都待在这白鹿湾，想来是馋坏了。
江尚宁把一整盅酒都喂给了酒儿，小家伙还嫌不够，伸着爪子试图把另一盅也收入囊中。
江尚宁拍掉了它的爪子，笑道：“馋的你！这一盅可不是给你的。”
又好声好气地劝说了半晌，小白团子才终于愿意挪身回到自己原来的窝去了。
不到酉时，江陵便提着晚饭登门了。
江尚宁打开门，看见人手上的竹篮，疑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送饭来了？”
江陵笑了笑：“我方才去药房取了今日的登记册，恰好伙房备好了晚膳，就一道送来了。”
江尚宁挑眉，药房和伙房分明不是一个方向。
江陵把饭菜放在桌上，招呼他坐下：“边吃边说吧。”
江尚宁在他旁边坐下，刚拿起筷子，瞥见对方一脸期待的模样，顿时有些局促：“还是说完再吃吧，不急这一时。”
哪知对方忽然急了：“不可！”
说完又立刻心虚地笑道：“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 …”江尚宁一时无语，拗不过对方坚持的眼神，只好重新拿起筷子。
江陵翻开登记册一页页查看，一条条念给江尚宁听：“八角、石竹、白芍… …都不是什么珍稀药材。”
“这就怪了，照理说那人是该取些活血化瘀、修养精气的药材回去才是，可若只凭这些普通的补药，恐怕短期之内并无大作用。”江尚宁象征性地挑了几粒米，又转头看向江陵，“不知桓梧公子有何见解？”
江陵本来正看着人吃饭，冷不防对方转过脸来突然对上了视线。
他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点确实有些蹊跷。但有一点在我看来更加异常——照往常来说，一日之内绝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同时向药房取药。”
江尚宁夹起一块白花花的肉放在眼皮子底下观察了半天，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又用门牙啃了啃，确定肉是熟的之后放心地放进了嘴里，美滋滋嚼了几下才含糊不清地道：“唔… …那么你认为他们为什么会同时来取药呢？”
“… …”江陵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做完一连串的动作，心下松了口气。
“樊青、项溟、秦浣，此三人都是长老阁首席弟子，归于子渊麾下。”说到这里，江陵下意识地抬起头与江尚宁对视一眼，才继续道，“而他们每人都取了两种药材。”
“嗯… …所以你认为，此事可能与子渊师兄有关？”
江陵蹙着眉没再作声，神色中所传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江尚宁轻咳两声以解尴尬，“倒也未必，没准儿是长老阁某个弟子手脚不干净呢。”
说完便不再自讨没趣，埋着脑袋一门心思和剩下的饭菜继续战斗。
江陵很快撇开了这茬，转头笑着问江尚宁：“好吃吗？”
“嗯？”江尚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比昨日的稍微好些，至少熟了。只是… …伙房今日是不是没有盐了？”
江陵神色一僵，轻咳两声道：“大约是做饭时忘了放吧，回头我说说他们去。”
江尚宁连连摆手，苦笑道：“那倒不必了，饭菜不过用来果腹罢了，能吃就行。只是早先听闻白鹿湾的伙房是出了名的美味，但我这几顿吃来，实在有些名不符实啊！”
江陵又是一僵，尴尬道：“可能是这几日轮差的伙夫厨艺不佳，还请岚公子多多担待… …”
江尚宁也是会看人脸色的。见自家师尊如此纡尊降贵地道歉，他也立刻识相地抹了抹嘴道：“没事没事，还是不错的… …“
本来只是安慰对方的说辞，哪知那人一听笑容又重新挂上了嘴角：“真的吗？”
江尚宁：“… …”
门规：待人真诚待人真诚待人真诚。
见江陵已经端起了碗盘准备离开，江尚宁抹了把汗尬笑着替他打开门，“真的真的… …对了，明日可以不用再送来了，我已经知道伙房的位置了。”
江陵愣了愣，望着人看了一会儿才道：“好的，我明白了。”
那语气，竟是有些失落。
江尚宁正思索着该不该再说点什么，只听江陵道：“此事尚有疑点，我回去再好好想想，岚公子早些休息，告辞。”
说完便转身离开。
待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江尚宁五味杂陈地关上了门。
江陵把碗盘送回伙房后又到药房归还登记册。
“唷，桓梧公子来了。”老郎中赶紧放下手里的药谱。
江陵笑着微微颔首示意，把手里的登记册递过去，“我来还登记册。您今日值夜吗？”
“是啊。唉，本来是不必值夜的，今日轮班的几个毛头小子出了点差错，把几味药给辨错了。这不，我正对着谱查漏呢。”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闻言，江陵皱起了眉，严肃道：“还麻烦郎中告诉我今日是哪几个门徒轮班，做事如此不慎，明日我好训训他们去。”
“唉，就是长老阁那几个，心高气傲，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做什么事都不留心哪！”老郎中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皆是恨铁不成钢。
江陵眉头皱得更深，联想起方才的发现，下意识发问道：“不知郎中从医这些年，可曾听闻几味药材相合能产生奇效这种说法？”
老郎中“嘶”了一声想了好一会儿，才猛地灵光乍现一般思忖道：“我过去曾听夫子说过，几种稀松平常的药材相加，确实可能会有奇效。只是多年来从没听说有人成功过… …如若桓梧公子想研究一番，我这儿有一本珍藏多年的古籍，不知会否对您有帮助，不如您拿去看看吧。”
说话间伸手打开了木柜，从最底下取出了一本看起来确实有些年代的古书，递了过去。
江陵伸手接过，再次向他颔首，“多谢郎中，那我就先告辞了。”
“若是桓梧公子真的发现了这其中的奥秘，可切莫忘了告知老朽啊… …”老郎中冲着门外喊道，随即又低下头重新拿起了药谱。
是夜，江陵难得到了子时还在秉烛夜读。
约莫是因为喝了桂花酿，酒儿今夜睡得特别早，深夜却被冻醒了多次。
少了个人形暖炉，自然是冷的。
小家伙每次醒来，看看书案上依旧点着的烛台，再看看面色凝重的江陵，又把自己窝成团继续睡了。
如此反复三次后，小家伙终于忍不住从床上蹦了下来，三两步蹿到了书案上，立在人手边生着闷气不作声。
就这么立了一会儿，见对方全无搭理自己的意思，深感被轻视的小白团终于忍无可忍在江陵要再度翻页的时候，猛地伸出爪子摁在了书上。
这下该搭理我了吧！小白团心道。
哪知那人只是蹙了蹙眉，伸手就要把它的爪子拂开，“酒儿别闹，办正事呢。”
小家伙一听就更气了，扑腾着爪子就是不肯挪开。
江陵不经意间顺着它爪子停留的位置一瞥，突然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白芍、八角、浮石、绥草、紫菀、石竹属大阴… …取此六类药材各一两，混合研磨，略加灵力，小火慢熬三日，对为灵力所伤者滋补效果极佳，服用两日便可痊愈。”
这几类药材，正是长老阁弟子今日取走的那六类，一样不差！
大概是方才有了些许困意，竟漏看了这一段，江陵拍了拍额头，责备自己大意。
这样一来也就更有眉目了，江陵继续看下去，发现这段文字下方还有一行似是注释的小字——修魔道者慎用，物极必反。
江陵把相关内容读完后，终于松了眉头，摸了摸酒儿的白毛，宠溺道：“这回你可帮了大忙了！”
酒儿“嗷呜嗷呜”地嚎了两嗓子，举起爪子来和江陵击了个爪——这下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正当江陵这边忙得焦头烂额时，另一边的江尚宁也没闲着。
傍晚送走了江陵以后他就一直躺在床上琢磨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一直到了亥时，整个白鹿湾夜深人静，他才拎着一盅桂花酿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间，直奔长老阁而去——回到白鹿湾这两天一直有两件很重要的事还没去做。
江尚宁从较为隐蔽的侧门溜进阁内，轻车熟路地摸进了灵堂。
室内一片清寂，这里纵是白天也鲜少有人踏足，连空气都是冰凉的，何况现在是深夜。
江尚宁站在这空荡荡的屋内，只觉这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夜风冷得彻骨。
厅堂里的烛台每日都由负责打扫的人更换，所以整个屋子都很明亮，江尚宁能清清楚楚地分辨那一排排陈列着的牌位。
他走到跪垫前跪了下来，对着面前的牌位拜了一拜。
“尚宁欠你们一条命，待天下太平，一定还给你们… …”
江尚宁感到嗓子发紧，眼眶难以抑制地发热。
这里的每一个灵牌，皆是当日他疯了魔血洗白鹿湾时，死于他剑下的无辜亡魂。
江尚宁抹了抹眼角，拜了三拜，又起身将那些牌位逐一看过，才又翻身出了长老阁。
长老阁临楠溪而建，楠溪是楠白江的一条分支，从白鹿湾的各个角度都能看见楠溪，但唯有从长老阁后门出来拾级而下才能放眼整片一望无际的碧绿江水。
一阵阵清风拂过，明月下的楠溪水泛着碧波，若是约上几个友人一同在此赏月，该是无上快活。
江尚宁儿时常同大师兄和小师妹在这里玩耍偷懒，他和江子渊比试打水漂，或者比赛爬树，小师妹就会在一旁雀跃地拍手叫好给他们打气。
此刻站在这里，好似还能看见当日那三个熟悉的小身影。
可惜，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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