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朝:“程磊是要放室伟骑兵进入大梁。”
“这怎么可能?程磊这个人野心大不错,但二十五年前上郡一难,死了十万边关百姓,他亲身参与,对室伟人恨之入骨,又怎么会忍受室伟人再次践踏大梁百姓?”开口的人是夏绥军的隼营的指挥使潘瑜,祖上原是潘氏家臣,自程凤朝接管夏绥后,便一直跟着程凤朝,早先派人潜伏在宁夏卫,策反他们的人也是他。
他对程凤朝忠心,却也直言不讳。
程凤朝没有回答,神色有些黯淡。
晏清姝见他这副模样,心思一转,隐约有些猜测,便岔开了这个话题:“人是会变的,抛开程磊的过往,只单说今日他的行军行为,各位觉得他的目的为何?”
“这……”
夏绥的几个将领说不出,而原来宁夏卫叛逃来这里的将领,却是不敢说。
他们恨不得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晏清姝永远也想不起他们来。
晏清姝扫了他一眼,一拍桌子,语气严厉:“本宫现在没工夫与你们勾心斗角,要么实话实说,要么上交兵权滚出去!”
众人面色微变,先前还犹豫着不肯开口的人纷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枭营指挥使窦冲:“竜水关左右两寨加起来不足一万人,虽有山脉裂口保护,但一旦入关,一路南下便如履平地,若是程磊当真想要放室伟人入关,只怕夏绥的四万大军守不住,还得向其他各州求援。”
“程磊未必是要打开关口,”另一位指挥使道,“他速来用兵诡秘,说不定是装样子佯攻,实际目标还是河东,毕竟以谢大人拿到虎符的时间来推算,他此时此刻在去往洛阳的路上最为可能,若是程磊此刻南下,只要速度够快,绝对能在谢大人进入洛阳前将其截杀。”
几名将领针对程凤朝的说法是否是危言耸听之事争论了许久,晏清姝只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她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她过往的所有打打杀杀都围绕着长安那座四方城,所以她不敢贸然反驳或者同意,只能从他们的争论中寻找漏洞,通过不断提问,来完善大家的想法。
晏清姝:“假设程凤朝所言非虚,接下来,程磊会去哪儿?”
窦冲略有迟疑:“若王爷所言非虚,那么接下来,程磊定然会攻打离夏绥最远的庆安寨。程磊年前时便在夏绥从军,是潘国公的得意门生,打败过东突厥和室伟多次,在场的众人中,怕是没人能比他更了解竜水关防线的薄弱之处。”
晏清姝:“你是说,夏绥所管辖的边防线内,庆安寨最为薄弱?”
“正是。”
“那就以本宫方才的假设为前提,重新布防。”
窦冲犹豫:“可是,王爷所言太过匪夷所思,成真的概率不大啊。”
晏清姝看向他,神色认真道:“没人比他更了解程磊的为人,按本宫说的去做。”
“是!”
几名将领当期在舆图上指指画画,热烈讨论起来,重新部署夏绥边防线的各路兵马。
晏清姝只是听着,看着,看着程凤朝从刚开始的局外人,逐渐成为这些将领的主心骨。
她想:程凤朝天生便属于战场,只是可惜了。
待将领们离开后,晏清姝叫住了程凤朝,与他单独叙话。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程凤朝坐在轮椅上,一双锐利的眼眸望向满院的郁郁葱葱:“你在花池时,听过那个故事了吧?”
晏清姝点头。
程凤朝:“她也不算说谎,故事是存在的,只是主人公并非程渃,而是程磊。”
晏清姝面露诧异,她没想到那个故事是真的!她的父皇……
“程若霏是程磊的女儿,我的亲妹妹。”
晏清姝骤然抬起的心脏怦然落地。
程凤朝:“当年背叛了外祖父的人是程磊,掳走母亲的人是程磊,而程渃,只是个永远活在程磊阴影下的可怜虫罢了。他诓骗范秀,想要让他替他拿回兵符,却不想程磊早他一步。他将程太后找回来,寄希望在她的身上,确实让程磊不得不交出了母亲和我,拿我们俩威胁着程磊,让他老老实实呆在东北,替程氏攒威望,替程太后培养莲花杀手,可最后也不过是满盘皆输。靠人不如靠己,他一辈子都不明白。”
晏清姝:“你早就查清了。”
程凤朝低声笑着:“打最初我决定报仇的时候,就已经将一切前因后果查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将我的身世透露给了普惠,原来我想着你或许是要他还俗成为皇帝,或者让他的儿子来当皇帝,好叫他们将来于你威望在顶时,交还权柄,却不成想你竟然将普惠救出去了。”
程凤朝太了解晏清姝了,他甚至能猜测到晏清姝的所思所想,他用自己的方式纵容着她,宠溺着她,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看着斗兽场里渴望自由的奴隶。
可是,他不知道,人是会成长的,晏清姝更是。
晏清姝:“晏清玄去佛香阁找过普惠吗?”
程凤朝眸光一动:“找过,你不会将希望放在你那个废物弟弟的身上吧?”
说完这句话,程凤朝自己又觉得可笑,不觉摇了摇头。
晏清姝勾起唇角,握紧轮椅后背上的把手,在将程凤朝退出院子的一瞬间,覆在他耳畔低声道:“琢玉没死,你暗中在昭仁殿的熏香里动的手脚,早就被我解了。”
早就被解了……意味着晏清玄有孩子……
“不可能!”程凤朝握住晏清姝的手,“后宫如果有人有孕,我一定会知道!”
晏清姝甩开他:“可你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富春宫,毕竟你觉得那里……不干净。”
程凤朝瞳孔骤缩。
晏清姝在他震惊的眼眸中关上了院门,从此以后,一线之隔,便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晏清姝人生的二十五年来,有两位乳母,一位姓许,一位姓康。
或许有人因眼前利益选择背叛,但只要还有一人忠心于她,她便能将棋局打乱,重新谋划。
“不过,我救他,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弟弟,不是因为我要扶植一位傀儡。我的皇位,我要自己去坐。”
隔着薄薄的门板,晏清姝于阳光下生机盎然,程凤朝落于垂花门遮罩的阴影下神色恍然。
*
战场风云变幻,讲求用兵神速,待晏清姝将命令下发下去时,安庆寨被攻破的消息也在半日后随之而来。
与此同时,许都寨受袭,上郡破城的消息也随之而来,室伟人的铁蹄踏入了大梁的国土。
窦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程磊疯了吗!他要拉边关所有人给他陪葬吗!”
程凤朝:“早些年便听闻室伟王全民皆兵,时常要求百姓在逐水迁徙后接受训练,此番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顺利入关,只怕不会是劫掠一番便离去。”
程凤朝今日已经能站起来而不拉扯到腰腹上的伤口,此刻正站在舆图前敛眉沉思。
“先前仅凭程磊一人,夏绥驻军倒是能搏一搏,但如今还有室伟骑兵,虽只有三千人,但后续一定有支援,平威军是离得最近的,可如今大部分都被抽调去抵御突厥,灵武军最多动一两个营,只怕也是杯水车薪。”
“如今的突厥换了新汗王……”顾澜悄悄看了一眼晏清姝,见她神色如常,便继续道,“平威军已经从北庭离开,只要我们能坚持五日,定能等到平威军的支援。”
“五日……”程凤朝捻了捻手指,“尽力而为。先转移百姓,凡是愿意离开的,我会抽调禁军护送他们前往关内。”
*
鄯州,西平。
郊外的一处农庄里,闯入了不少骑兵,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衣着富贵的番邦人。
领头的将领骑在马上,睥睨着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的数百农户,沉声道:“你们可收容过一百余习武之人?”
有几个农户慌乱的点头:“他们身穿窄袖常服,但马都是好马,不过他们天还没亮就走了,留下了一些银子,草民们都还没花,都孝敬给官爷!求官爷别为难草民的家人!”
在农庄搜寻的士兵回到了这里,冲领头之人摇了摇头。
将领面露不耐的轻啧一声:“全杀了!”
副将赶忙劝道:“这里是靖国公的田。”
将领瞥了他一眼,不屑道:“靖国公缩在西川闭门不出,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是咱们烧了他的田?主帅说了,凡事知情之人,一个不留!”
副将呐呐,不再言语。
哀嚎声于青绿色的稻田中铺张开来,惊起无数飞鸟。
迅速蔓延的火光焚烧尽所有的刚刚抽芽的青禾,将这片黄河边难得的肥沃土地彻底烧为灰烬。
正于前路奔袭的裴凛回头望了一眼那宛若一线的黑烟,忍不住眯起了眼。
副将道:“鄯州刺史竟然仗着山高皇帝远,与西番勾结祸害自己治下的百姓,当真是禽兽不如!”
裴凛:“他本就不是大梁人,大梁的百姓于他,或许还没吐蕃母国的乞丐值得怜爱。”
“呸!都是一群背信弃义的畜生!”
裴凛拉紧缰绳:“咱们炸毁了他们的矿场,火烧了他们的马槽,以鄯州刺史的心性,定然害怕程磊和范秀知道,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知情的人。”
想起农庄里无辜受他牵连的百姓,裴凛忍不住握紧双拳。
“西羌的战马走的是水路,早在我们抵达西平之前便已经通过关口,算算时日,现如今只怕已经通过河关顺流南下去了乌鼠山,咱们直接横穿野庵河,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乌鼠山,拦下这批战马,绝不能让他们进入西汉水漕运官道。”
西汉水漕运官道是自乌鼠山起,一路南下通往黔中的漕运要道,自南平改道往西,不出一日,便可直达范秀所在的西川藩镇。
裴凛本以为来此只是截掉战马与武器,却没想程磊和范秀在西羌和吐蕃的产业早已成熟,甚至连鄯州都牵扯在内。
这批战马和武器,绝不能落在范秀手中。
难保程磊之后,此人不会成为新的豺狼!
副将望了裴凛一眼,横穿野庵河意味着他们未来的几日都只能宿在野外,但这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了。
毕竟,谁能保证下一个他们见过的人,不会像农户那般失去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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