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军营。
收好手中的求援印信,平阳府尹蒋令琛让人带传讯的狼川铁骑去休息,然后招来将领,准备派兵救援。
这时,江禄泉走进来拦住了他:“蒋将军当真要派兵支援夏绥?”
蒋令琛道:“室伟人突破关口进入我大梁国土,若是夏绥被破,南下一路平坦,他们便能直捣长安。我知晓程大将军心意,对他开出的条件也确实心动。但我也要为未来考虑,若是室伟人南下破了长安,晋州便首当其冲。就算当真的要割据一方,也必须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
江禄泉道:“那蒋将军为何不先下手为强?沿漕河西上直捣长安?河阳节度使与晋州隔着一道王屋山,绝对反应不及。”
蒋令琛表情一变:“就算我打下了长安,也拦不住室伟人的铁蹄,我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
江禄泉:“我家主公的意思蒋将军难道不明白?如今室伟只是棋子,待他们在夏绥交上手,程大将军便能黄雀在后,灭了他们所有人,您担心的问题根本不存在。当年平阳之案令蒋家灭了三族,长公主殿下不顾蒋将军父亲当年的扶植之恩,偏要拿着区区三十万两白银不放,害得蒋氏三族被斩,难道蒋将军就不想报仇?”
蒋令琛:“可是夏绥有十万百姓……”
江禄泉:“程凤朝会让室伟人入城吗?就算程凤朝撑不住,主公也会力挽狂澜,将室伟人灭杀在城外的茫茫沙漠之中,绝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将屠刀落在百姓的勃颈上。更何况,夏绥紧挨着平威军的地盘,若室伟人敢屠城,平威王就能将他们包圆了。”
蒋令琛蹙紧眉头:“求援兵定然不止一处,你也知道平威王不好惹,长公主殿下毕竟是他的儿媳。若是将来他兴师问罪,怕是不好应对。”
江禄泉:“主公自然会拦住平威王,绝不会让平威王有机会找您的麻烦。”
正当蒋令琛犹豫的时候,之前跟着江禄泉来到晋州一直默默无闻的薛平睿突然闯了进来。在场的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薛平睿钳制住江禄泉的脖颈,一刀捅穿了江禄泉的肚子。
“你——”蒋令琛不可置信道,“你做什么!来人——”
薛平睿将刀抽出来,抵在江禄泉的勃颈上:“蒋将军,谢敏手中有十万灵卫军,你不会是他的对手。”
冲进帐篷的兵将正要将薛平睿拿下,却被蒋令琛阻止。
蒋令琛:“你说什么?”
薛平睿手中的刀锋低落着鲜血,整个人显得苍白又疯狂:“谢敏手上有十万灵卫军,这是长公主殿下留下的后手,无论殿下身死与否,江山也只会姓晏!蒋家先祖曾追随太康帝,抵抗过八王之乱,应是知晓灵卫军的厉害,也只想狼川铁骑的队伍由何而来。如今狼川铁骑盛名依旧,焉知灵卫军亦是如此!”
大营中寂静无声,蒋令琛思索片刻后,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即刻派兵救援夏绥,不得有误!”
*
繁华的长安城,此刻风声鹤唳,到处都是急匆匆的传讯兵。百姓交头接耳,试图从身旁人的口中了解到什么,却发现大家都一无所知。
没有谁的消息会比八百里加急的传讯兵更快。
皇城内,晏清玄正抱着自己的儿子,笑得开怀。乍然听闻皇姐的消息,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拟朕手谕!命奉天、平阳两府即刻派兵救援!”
说完,他忽然想起来,如今的朝堂已经不是他的朝堂了,他说的不算。
这般想着,他小心将孩子交给皇后康氏,顾不得解下缚袖,以最快的速度朝昭仁殿奔跑而去。
他从小到大都不敢在宫道上奔跑,因为父皇不喜欢,母后觉得不稳重。他上一次这样跑,还是在母后与皇姐在东宫对峙的时候。
昭仁殿内,谢敏已经拿到了灵卫军令牌两日,此刻收到传讯兵递来的消息,立刻要求三省向各路发出调令,驰援夏绥。
除此之外,他还收到了裴凛的密信。
他没想到,裴凛竟然不在夏绥!不在晏清姝的身边!
“谢瑞麟,你亲自领兵去往西川带回范秀,若他不从,就地格杀!”
“是!”
谢瑞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谢敏的视线之中。
谢敏偏过头,看向被烛火引燃的最后一封信,那是他第一封拆开,却在拆开后果断投入烛火之中。
橘黄色的烈焰将单薄的信纸吞噬,余下的等待燃烧的一角隐约露出几个词句。
退位。
三皇子裴……
*
乌鼠山西向山脉。
轰隆隆的马蹄声震耳欲聋,万马奔腾的壮阔景象令范秀的面色一变,当即下令。
“放箭!”
范友荣面露犹豫:“爹!那可是三万匹良种.马,花了不少银子呢!为了养它们,还跟鄯州那位借了不少……”
范秀一巴掌将范友荣扇翻马下:“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心疼钱!你若少点吃喝嫖赌,这三万匹马的养马钱早就有了,还用得着老子去跟吐蕃人合作!”
范友荣捂着脸,呐呐不敢出声。
范秀:“放箭——”
如飞蝗般的黑色箭矢密密麻麻冲向山脚下的马群,数以千计的哀鸣声骤然响起。
穿插期间的玄色身影纷纷举盾阻挡,时不时用长枪扫落飞驰而来的箭羽,抵挡住西川军强大的攻势。
被裴凛束缚在马背上的吐蕃来使不停惊叫着,无数箭矢与他擦身而过,被裴凛一柄长枪横扫。
墨黑色的具甲骑兵穿插在奔腾的万马之中,如一支支离弦的箭,直插乌鼠山腹地。三百骑先后汇聚于乌鼠山铭仑隘口,如同灵活的游鱼钻进珊瑚丛中,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范友荣觑了一眼父亲阴沉的面色,有些慌张的问道:“还……还追吗?”
“追个屁!”头发斑白的范秀狠狠瞪了范友荣一眼,咬牙道,“穿过隘口离京畿就只剩三十里,现在追过去是想要谢敏有理由杀了我们吗!”
范友荣下意识捂着脸,垂下头不敢再吱声。
范秀冷哼一声,当即下令:“命所有哨口封锁西川,没有范氏令牌不得放入!擅闯者格杀勿论!”
乌鼠山多植被,密密麻麻的树木仿佛一位位列兵,肃穆又压抑。范秀透过隘口的缝隙,只能窥见内里杂乱的山石道和道路尽头一线突出的落日阳光。
范秀无数次的走过这条隘口,自知那一抹落日阳光的后方是什么。
他不知道裴凛为什么会突然去吐蕃和西羌,甚至不惜穿过西平追着西番进贡的车队直至乌鼠山脉。
原本他以为是自己养私兵的事被发现,但当他看见裴凛抓住吐蕃使臣便撤退之后,才后知后觉对方一开始的目的便是在吐蕃养起的战马。
可那些战马并不全是范秀为自己圈养的,还有葛力酋的一部分良种。
那是室伟人的战神对自己的承诺。
可现在……
范秀沉声道:“找人分别去夏绥和长安打探一下情况。”
*
裴凛带着不到三百骑的队伍穿过隘口,来到乌鼠山[1]东侧的平坦草原上。这里离凤炽京畿大营只有三十里,跨越大营再往东一百里便是长安西大营的所在地。
两营中间皆是层层山脉,唯独只有此处一片草场。
但偏偏在这里,裴凛遇到了室伟四王子呼述穆尔的三千铁骑。
副将从他们身上的配饰认出了身份,颇为惊讶:“室伟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裴凛沉声:“这里离肃州不远。”
副将听出言外之意,惊讶道:“突厥人竟然跟室伟人合作?怪不得哪儿都不去,偏偏要去肃州!他们竟然送室伟人南下?”
转而一想,又觉不对:“可顾将军突袭时,并未见到他们帮助突厥人啊?”
裴凛眼中含有嘲讽:“室伟人是群豺狼,前脚盟誓后脚就能毁约,否则突厥人当年也不至于会被分为东西两个国家。多少年了,还是记吃不记打。”
他抬起手中长枪,遥指室伟人的数千轻骑兵,声震旷野:“杀敌最多者,晋千户!所有赏金,以人头计数!”
闻言,狼川铁骑众人皆摩拳擦掌,在裴凛策马前突的一瞬间,纷纷冲杀而上。兵戈鸣金之音霎时间回荡在茫茫草原之中,桀桀马鸣撕扯着萧萧寒风,伴随着裴凛手中闪过的银芒刺穿室伟人的铁甲与皮囊。
血红色的血珠在战场之中游移,匆忙赶来营救自家大臣的吐蕃人也加入了这场战事。但他们的目的并非杀人,而是要将他们的大臣从这场混乱中解救出来。
室伟的王爷葛力酋与他们有盟约,却不代表眼前的室伟铁骑不会对他们的大臣做什么。
毕竟,室伟王国定然很乐意看到葛力酋与吐蕃的盟约被撕碎,毕竟在他的眼中,与其与住在盆地和雪山之上的吐蕃人结盟,不如与地中海强大的波斯帝国站在统一战线。
或许大梁是块难啃的骨头,但有波斯人加盟,西番三十六国一定能成为室伟人的盘中餐。
夕阳之下,血色残骸。
裴凛的每一次出手都非常果决,在他身边倒下的室伟人层层叠叠,用自己滚烫的鲜血浇灌着身下的土地。但他的双眸依旧充满冷静,初登战场时还会麻木,但在经历过无数次厮杀、见证过边关百姓所遭受的数不清的痛苦与折磨之后,他便再也不会因为屠杀而麻木。
他很清楚自己为何而战。
也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出征代表着何种含义。
这是师傅教会他的,也教会了加入狼川铁骑的所有人。
因为信仰坚定,因为从不仿徨,这支骑兵队伍的刀锋才能永远保持锋利,每一次手起刀落带着的都不是仇恨与爽快,而是保卫国家与人民的信念与决心。
室伟的四王子从未想过他会产生恐惧,对一支人数远少于他的队伍产生恐惧。
他站在军队的最后放,忍不住勒紧了马缰,这一勒让胯.下的马儿后退了一步,而这一步,让裴凛看到了突破的机会。
几乎是在室伟四王子下令亲卫保护自己的一瞬间,裴凛将小腿上捆绑的匕首狠狠甩出,直接刺穿了四王子右侧之人的喉咙。在呼述穆尔因为铺面而来的鲜血怔愣的时候,裴凛踩上马背,一个借力直接甩出手中长枪,击飞四王子面前的死命亲卫,坐上四王子的马,将绑在另一小腿上的匕首抵在了四王子的喉咙上。
“让他们住手!”
“都停手——”呼述穆尔尖锐嚎叫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充斥在四肢百骸的惊恐。
室伟骑兵因为忌惮而停手,但狼川铁骑却不可能在此停手。
当他们的杀掉周身的室伟骑兵,重新聚拢在一起后,三百人的队伍已经只剩下不到五十。
但室伟骑兵的损耗更大,除了环绕在呼述穆尔身边,对裴凛虎视眈眈的几十名亲卫外,一个都不剩。
令山河震动的马蹄声再次传来,裴凛神色一厉,扭断了呼述穆尔的脖颈。
当年幼又自大的呼述穆尔如同麻袋般滚落马下时,亲卫长的瞳孔骤缩,太刀下令:“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
裴凛一柄长枪横扫,那群高举环首刀的室伟骑兵纷纷被打于马下。马蹄声越来越近,室伟人的援兵来得太快,裴凛深知自己已经无法突破,倒不如多杀些敌人。
仅剩是五十人几乎有半数都身负重伤,但他们依旧拼尽全力抬起手中的刀枪,抵抗每一个冲杀上来的敌人。
有长□□入裴凛的腰腹,他用强壮的臂膀夹住枪头,下肢夹紧马腹,以力拔山河之气牵动长枪的主人们,横扫千军!
深入的长枪被拔出,裴凛一手捂住破烂的伤口,一手用长枪扫开紧接上来的人。
但他已经损耗太过,直至三名铁骑上前替他挡下攻势,他的手才堪堪抬起。
一名又一名狼川铁骑倒在他的面前,这都是他的弟兄,从十岁起便吃住在一起的手足,温热的液体划过脸庞,不知是血还是泪。
覆盖在双眼上的血红阻塞了他所有的感知,此时此刻,在这尸骸遍野的地方,他只有一个念头存活于身体的每一根血管之中。
活着。
他要活着!
为了养他爱他的父亲,为了疼他护他的师傅,为了信任他的弟兄,为了远在延郡,等待他归来的妻。
他答应过晏清姝,要做她的皇后,他不能食言,他无法保证自己的灵魂看见晏清姝与别人结合时会不会暴走。
马蹄声还在接近,裴凛在长枪勉强抬到胸口,眼看长刀就要落下的一瞬间,发现对方的胸膛被一枚箭矢穿了个洞。
他诧异的回过头,只见月亮已经高悬的地平线上,涌来无数骑兵。
他们身着室伟人的军装,手持神臂弓,以迅雷之势将战场包围。
为首之人的面庞被夕阳映得通红,当他摘下蒙面的巾布时,裴凛终于认出了这个人。
阿史那乘风。
余下的二十多名室伟人,就像在高原中盛开的藏红花,于夕阳沉下地平线的最后一刻,将头颅抛入了墨黑色的天空。
“你怎么在这儿?”裴凛被阿史那乘风扶住,额前的头发被鲜血捻成几绺,“清姝呢?”
“殿下还在延郡。”阿史那乘风没有看裴凛的双眼,他将裴凛扶下马,命人找来干净的布匹暂时替裴凛止住伤口,“世子先到附近镇子休整。”
裴凛蹙眉:“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你在怕什么?”
阿史那乘风看向裴凛:“殿下让属下前来支援世子,程磊联合了范秀,殿下交代,绝不能让范秀拿到吐蕃送来的武器和马匹。”
裴凛看向阿史那乘风手中的神臂弓:“你们先回了庆阳?不,时间上来不及,师傅在也在延郡?”
阿史那乘风面露犹豫。
“说!”
“是!”阿史那乘风一咬牙,虽然殿下再三交代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世子,但世子自己猜到了,也怪不得他,“苏将军带了三千平威军驰援……”
“驰援?”裴凛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骤然停止的心跳,此时此刻就僵直在胸腔!
他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直奔附近的镇子。
“晏清姝一早就知道延郡有诈是不是?”
“这……”
裴凛面色难看:“否则她怎么会告知师傅而不告知我!三千平威军调动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顾澜、顾奉之还有老头子都知道,唯独瞒着我一个人!为什么!”
阿史那乘风没有回答,他根本无法回答。
“所以,西番三十六国的进贡,西羌的马场,吐蕃的钱庄,通通都是骗我的对吗?不……”裴凛摇头,“这是真的,她确实没骗我,可她也只说了一半的真话……”
抵达镇子,裴凛将吐蕃进贡的大臣拽下马,丢在了一个无人居住的院子里,一脚踩在了他的脖颈上:“你们跟室伟人的合作到底是什么?”
吐蕃大臣掰着裴凛的脚,不肯透露一个字。
裴凛怒极反笑:“行……行……每一个人告诉我真相是吗?不说我也能猜得出!你们养的马是室伟人特有的蒙越马!如果没有室伟专门提供给你们良种,你们哪儿来的上万匹之多!太皇太后在西羌藏银是真,在吐蕃运筹是真,程氏与室伟、吐蕃、西羌均有勾结也是真!早在太康帝登基的时候,程氏便已经做好了一切打算!室伟假意与突厥合作,被秘密送入大梁腹地,吐蕃和西羌借着进贡的由头往西川运送马匹和武器,程磊在延郡牵制住清姝……”
裴凛突然没了声,他转过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阿史那乘风,声音近乎颤抖:“晏清姝现在到底在哪儿?”
阿史那乘风望着他,依旧不说话。
裴凛脸色难看:“在夏绥。”
阿史那乘风眼皮不禁抖了一下。
裴凛:“程氏与室伟有勾结,他利用昭义节度使刘志之名,请君入瓮,不会单单是要杀了她那么简单……还有别人也去了。五个藩镇是靠着联姻才稳定下来的,内部并不团结……”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卸下手中铁甲,将麒麟卫手中的止血药和绷带抢了过来,快速为自己缝合伤口并扎上纱布:“室伟人入关,清姝不会南下退守,只会北进进入夏绥。”
待扎好伤口,裴凛才将口中的纱布吐出来,额上已经一片冷汗:“我之前一直不明白程氏拿什么说服吐蕃、西羌、室伟三方与他们合作,现在我明白了,程氏不是纯粹的汉人,其子嗣在外漂泊数年,无论是程磊也好、程凤朝也罢,甚至他们的父亲程运恭,人生的半数时光都是在契丹。他们对大梁并无绝对的归属感,只要地盘够大,银钱够多,他们不介意让大梁彻底分裂。”
裴凛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欲要翻身上马,却被阿史那乘风拦了下来。
“世子,殿下命我等互送你入京。”
裴凛没有回头:“我必须去夏绥。”
哗啦——
铁甲砸地的声音响彻在破旧的院落里,阿史那乘风半跪在裴凛脚边,无比坚定的说道:“殿下命属下互送三皇子殿下入长安,认祖归宗!”
[1]唐代乌鼠山大概在凤县一带,距离西安二百公里左右,文中将距离缩短了一半,是为了保证裴凛能在预定时间内赶到夏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9章 最后的安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