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天的手,不冷不暖,指腹细腻,掌心坚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双手,与神祇的盛大名号似乎有些失和。
也正是因此,反而令人动容。
镜中世界在我们踏入的瞬间风云变色,大有天倾地堕之兆。
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方巨物坍塌的轰隆声震耳欲聋。
我入镜数次,从未见过这般光景,不禁心惊胆战,忘记放开紧紧握住的手。
“点灯。”
“什么...哦,哦。”
几星神火足以照亮八方。
只见天穹像老旧的墙皮,一片片从头顶剥落,落入脚下深不可测的地缝。
释天支起一道罩子将我俩护住,反手一挥袖,未来仙君“哎哟”一声滚落出来。
还不及他站稳,已被天崩地裂的阵势吓了一跳,慌道:“这是怎么了?”
释天冷哼一声,“你还来问我怎么了?你这破镜子要碎。”
未来仙君欲哭无泪,“可不得碎嘛!什么法器都有自己的极限。当年您和杀神一时兴起,非要进来看看自己畏惧些什么,那时镜子就险些碎裂。今日倒好,您自己进来就罢,还带上我和落玉一起,因果镜承受不住,我也无计可施啊!”
说罢,举目望向脱落的四壁,痛心疾首。
“废物!”释天痛骂着,便要劈开苍穹,辟出一条逃生的路。
我一把按下他的手,“祸是我闯的,我来善后。”
“命都不保还敢逞能!”
“若不逞这个能,日后你又要拿今日说事,将我视作无用的恶疮,我不给你留下话柄!”
他默了默,当真撒开手不管了。
我一跃飞出罩子。
倾塌的天幕骤然幻化成一片片破碎的镜面。镜中浓雾乍起,满目皆是粘稠的混沌。
须臾后,两道身影于混沌中拨云散雾,逐渐清晰。
左手身影端肃清高,一身灰袍,飘逸出尘。
右手身影红衣似血,一半面容英俊无双,一半青面獠牙狰狞可怖。
乍看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可眉眼与轮廓却是那样相似。
阿修罗之身的落仓杀红了眼,目眦欲裂地瞪着面前的手足至亲。
“大仇终将得报!”
兄长却只淡淡一笑,笑容里藏着无尽温柔。
落仓尖啸一声,掌心里的神火汇聚成一把锋利长刀,用尽全力朝兄长胸口掷去。
兄长作势还击,口中奚落道:“就这点能耐,也敢来报仇。”
在刀锋逼近心口的瞬间,他却猛然收势,佯装格挡的双臂化作张开的怀抱,将落仓连人带刀一齐揽入怀中。
他拍了拍弟弟的背心,微笑着流下眼泪。
“落仓,你长大了。”
话音未落,心口插着的那把刀子已燃作焚身烈焰。
“啊!”我痛呼一声,早已忘记一切皆是幻象,奋不顾身地朝他二人飞去。
兄长的笑颜隐没在焰心中,身子一点点消散成烟。
落仓失神地僵在消失的怀抱里,一动不动,良久,忽而仰面纵声大笑,疯癫又凄绝。那一半俊朗面庞淌下泪水,他噙着泪,狂笑不止。
镜面却在此时轰然崩塌,我躲闪不及,被锋利的边缘狠狠割断了凤凰拖尾。
剧痛钻心,我清醒过来,绝望地看着那片镜子伴随落仓痛苦的笑声坠入深渊。
“你遇事还是只知哭泣,没半点用处!”
耳畔忽而响起释天的怒斥,我回身看去,却见另一面镜像中,六道神端坐于红莲高台,周身金泽缥缈如烟,仿佛转瞬就要消散。
我心头一凛,心绪纷乱,已分不清虚实,拼命振翅飞到他面前。
“你怎么了?受伤了么?”
他见我慌乱,冷笑一声,“你竟会为我担心?”
我急道:“你的神泽为何这样黯淡无光?”
“众生不惜一切代价要弑神...”
“你不是说众生如蝼蚁吗,蝼蚁如何能伤得了你!”
释天神情轻蔑,没有回应,面色却愈发苍白,神泽也更加浅淡。
“你...要羽化了么?”我颤声问,却害怕听见他的回应。
“不错,我要死了。”
他说话向来难听,连那个最不详的字眼也绝不避讳,根本不理会听者是如何的心惊肉跳。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哪怕以一敌千万、万万,你也不可能会败啊!你是六道神,是天地间的审判者,只有你决定他人生死的份,他们怎么可能杀得死你?哪怕四海干涸、九天崩塌、万物湮灭,你都不可能死!”
“蠢话!天神亦无法寿与天齐。”
他眯眼睥睨我,“你因为我要死去而害怕了?”
我已是泣不成声,“我很害怕,我...害怕你死...我不要你死...”
“为何害怕?”他声音冷涩,哪怕即将诀别,仍不愿给予一点温柔。
“怕...天地大乱,怕再无真神审判。”
“你终将成神。”
我茫然摇头,口中痴痴念道:“你别死,你别死...”
莲花座上的天神法相庄肃,不怒自威,“你究竟怕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怕...怕天地将摧时,众生万物再没有天神可依恃。怕世间污浊无人来审判...怕我又入地狱,却再没人能把我带出来。怕...我自甘堕落时再没人厌恶我却不弃我...”
言尽于此,一颗心再无可剖解。
镜中释天道:“那你便成为众生的依恃,替他们整饬污浊。入地狱时自救,堕落时自省。”
语罢,神泽熄灭。
我一时恍惚,仿佛从光芒万丈的白昼堕入无边黑夜。
“别死!”我厉声尖叫,振翅逐那跌坠的镜片而去。
在即将冲进深渊时,一道金光将我拖拽回来。
“连虚实都分辨不出!这几十年的修行简直白费!”
我寻声望去,见释天在神罩中安然无恙,悬提的心缓缓落了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没死,万幸...”
他没听见我的喃喃自语,呻然问道:“还要逞能么?”
我凝神感受四壁,很快寻找到镜子最羸弱处,正欲纵火毁之,那镜面陡然澄澈如水面,照出我自己的面孔。
我从镜子里看见身后正有人踱步走来。
回身看去,身后却空空荡荡。
再看向镜中,那人却已立在我身后。玉色双眸冷冷透过镜子盯着我。
我浑身僵直,不敢回头。
他垂眼,隔着衣襟看向我胸口。
明明有衣物阻隔,那丑恶伤口却似被目光洞穿,隐隐作痛。
我不禁伸手遮挡。
镜乃坚冷死物,隔镜看人,会显得格外生冷。
而那人,本就冰肌寒骨,镜中相见,更添几分凛冽。
世家的涵养,礼教的规束,使他无论待谁都温润周道。可却没人将此误当作是亲切温暖。
唯独我,偏执地相信能将他捂暖。
镜中那人忽而垂头,似要亲吻我额头。因他身材欣长,不得不微微俯身。
我惊得抱头蹲身,想要躲避。
蓦然间忆起过去他吻我的模样。我总爱睁着眼,看他眼中清冷玉泽折出迷离的红尘气息,看他嶙峋鼻梁上微微隆起的鼻骨。
回忆如钝器伤人,几十年来安然无恙的胸口剑伤一阵剧痛,顿时血流不止。
镜中的我却没有避开无央的吻。
她攥紧胸口,痛苦地闭上了眼,泪如雨下。
无央握住她双肩,将她转向自己。
她就如一只丧失神志的提线木偶,任他摆布。
无央凝望片刻,缓缓伏低,双唇在碰触到她的唇瓣时微微张启,谨慎地试探片刻,渐渐疯狂如疾风骤雨。
她甚至连欲拒还迎的矜持都彻底放下,整个人在他怀里恍若一枝就要凋落的花,花枝颤动,花瓣凌乱。
我撇开脸,不忍再看。
眼底忽地闯入一道银紫色的光。
镜外的我下意识地护住胸口,惊慌不已地看回镜中,无央手里果然又祭出了苍岭剑。
唇舌仍在纠缠,身体紧紧相依。
剑尖无声地从后逼近,眨眼间刺穿“我”背心...
我失声痛呼,燃起漫天火舌烧向镜中。
无央散去剑气,绕开漫溯的血泊,月白衣袂纤尘不染...
他越走越远,甚至不肯施舍一个回眸。
神火凶狠异常,他却信步全身而退。
因果镜终于在滔天火光中豁开缺口,透出外头半树残花。
这一切仿佛是场夜半梦魇。
梦里梦外,虚虚实实,令人迷失,令人癫狂。
穹顶坠落,巨大的利片从身侧划过,执迷不悟的痴人不知躲避,眼见着就要随那碎镜一道坠入深渊。
身后一双手环过腰间,将我揽在身侧,带出了噩梦。
“你看,结果还是你带我离开地狱...”
释天垂眼看了看怀里半梦半醒的人,没有说话。
我胸口的血染红了他衣上金纹。
“可有沐浴池?”
“后院侧厢。”
他抱着我往后走。
“等等,我有一句话,要问未来仙君。”
释天顿住脚步。
未来正哭丧着脸捡拾满地残片,见释天看向他,无可奈何地捧着一抔稀碎的镜面上前两步。
“你问。”
“因果镜中所见只是我内心的惧怖,绝非预测未来,是么?”
未来仙君道:“预测未来是另外一面镜子。”
“绝不是预测未来,是么?”
“绝不是。”
我点了点头,一口气松开,整个人忽而泄尽了气力,软绵绵地倚在释天胸口。
白玉池接通地底温泉。门窗紧闭的屋内水汽氤氲,潮润温暖。
释天抱我入池。广袖落水,随波沉浮。
他将我放在阶上,待我坐稳,才撤开手。
直身时,耳廓恰好擦过我鼻尖,蹭出一层细密水迹。
而他似浑然没有知觉,疾步走到白玉池另一侧,解下大氅,顺台阶迈入水中。
金色神泽渗出他身体,溶进温泉水,织出金丝万缕,与水里的血迹纠缠得难解难分。
我身上的痛楚立时减轻,血亦止住。
待缓过劲来,想向他道谢,却见他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
泉眼咕嘟作响,水声浮躁,恐扰他清梦。
我施法将泉眼堵住。
屋里一时静极。
释天瞿然开目,透过层层水瘴看过来。
“为何堵泉?”
“我以为你睡着了,怕吵醒你。”
他沉默须臾,沉沉道:“我没睡。”
“我不流血了,也不痛了,你收起神泽吧。”
“急什么。”
“我知道散仙泽很痛,想来散神泽更甚。”
不愿对方伤痛的两个人,如今的处境像极了此时此刻的位置,各守一端,彼此照拂,却不会靠近。
池子那头没有回应,神泽仍是源源不断涌来。
我欲拨散水汽,看清他此刻神色,抬起手却又放下,同他一道陷入沉默。
良久,似乎听见释天开了口,“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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