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天解开我的法术,地底温泉又汩汩上涌。
池中一有热水汇入,水汽复又蒸腾升起,白花花地遮覆住视线。
我们都成了彼此眼中一道海市蜃楼。只能侧耳倾听对面的气息,才能感受到心里挂念的人并没有离去。
反正看不清,释天索性合上眼,却听对面的声音忽而道:“释天,你骂我罢,怎样难听我都认。”
或许是因为屋里太过潮湿,那声音听起来也清凌凌的,隐有哭腔。
他睁开眼,想看清她是不是在哭。却只看见一道单薄的影,被水泽洗去了颜色,像极了轮回道上那些失去肉身的魂。
释天心里慌了一下,声音却稳得波澜不起,“为何要我骂你?”
“因为,因果镜里还是有...那人。”
“不错,该骂。”他口中说着该骂,语气却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既然你已懂得自省,便也该学会自责,何须我来重锤敲打。若你能诚心自责,比我痛责千句万句都更能切中要害。”
“你不骂两句怎么解气?”
他像是听到了世上最无稽的笑话,呻然一笑,“我骂你从不为解气。骂你轻贱,是不许你轻贱,骂你不堪,是要你有朝一日配得上神位。”
这样的话,像悬壶济世的医者用最锋利的匕首挑破我身上坏死的腐肉。
“我会自省,自责,自问,究竟为何怖惧之事竟还与...那人有关。”
那人。这称呼为何如此刺耳。释天不禁蹙了蹙眉。
“无论谁人面对曾经重伤自己之人时都有理由软弱,毕竟,旧伤几乎致命,至今记忆犹新,使人骨软。而你,”他顿了顿,“你面对他时,那般任由摆布的姿态,究竟是出于软弱,还是因为,余情未了?”
释天听见对面忽而响起一阵慌乱的水花四溅。
他并不打算就此打住。
“你受他那一剑,尚可用软弱当作借口搪塞过去,可受那一吻呢?你也用软弱二字来自欺,来欺我么?”
最后一问,吐字间能听出些齿缝的龃龉。
释天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话说绝,还不等对面回应,又连三问道:“既对他有情,我问你,你的镜中凭什么有我?”
因为有水雾遮挡,他看不见对面那张无措的面容,是以在言语上才能狠得下心不留余地。
“因果镜里的幻象皆因本心而起,遑论什么...依凭。心里有了,镜中自然就有了...”
泉眼的声音盖过了她细若蚊蚋的低喃。
但天神五识通天遁地,只要他想,便能听清世间任何声音。
那话他听进了心里,也只能深埋于心。
释天单手撑着池边,从水里起身。
池水粼粼荡漾,漫过我胸口,压得五脏发慌。
他湿漉漉地绕过白玉池,在池边划开一道水渍。
池水里的金泽渐渐沉底。
我目送他离去,没有挽留。
但忽而又想一话,忙在他推门前开口道:“因果镜已毁,从此你再也无法用我的痛处来控制我。”
释天顿住脚步,回望一眼,“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哪怕没有痛处被你拿捏在掌心,我也不会背弃你。”
“难说得很。在某些人面前,你身不由己。”
“这件事无关情爱,我不背弃你是忠于我选择的天道与天理。”
他停留稍许,未置一词,推门扬长而去。
…
回房换了身干爽衣服,推窗见月已高升,有点点寒星相伴。
武絮隔着门扇向我问过夜安,便要回房歇息。
我喊住他:“进来,我有话同你交代。”
他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战战兢兢地立在外间。
“今日之事不许对我兄长提半个字。”
“师父这是何意?”
“还与我装傻充愣!你背着我对我兄长谄媚讨好,暗中传递我的饮食起居一应消息,你当我真的完全蒙在鼓里?”
绣娟屏风上,透出他跪低的影。
“徒儿知罪。”
“攀高也算不得是什么罪。你这么做,我毫不意外。从前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日之事你若敢让我兄长知道害他忧心,我定不容你。”
“是,是,师父放心,今日之事徒儿绝不敢让您兄长知晓。”
我冷笑一声,“几十年来,你还是改不掉虚伪的本性。还有一事,是我更加容不下的。想必你业已晓得今日来的那位亦是尊真神,你若敢背着我又去攀附他,我绝不会留你性命。”
武絮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头,“徒儿不敢。”
“话我放在这里了,敢不敢你自己掂量。去罢,我困了。”
女君1588年
算起来搬离大漠已足百年。
百年间,只有兄长常来看我。
草甸虽有兄长布下的禁制,但拦不住释天。他不来看我,我不去看他。
一日,我与武絮正在暖阁里论心法,他跪坐在我闲来自织的一方垫子上,听得很认真。
近日变天,朔风猖獗,平原无山势横档,风势肆无忌惮。
我俩正准备打坐入定,忽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抬眼一看,竟是房顶被卷走了。
我淡定地朝武絮压了压手,“别慌。修墙补瓦这样的活我从前在天宫没少干,我来。”说着就要念咒施法。
因为女君性子暴躁,怒极时不免波及周遭环境。那咒语我从前用得很勤,本以为烂熟于心,此刻却怎的也想不起来。
武絮见我摆了副空架势却半天没有动静,小心翼翼地问:“要么还是我去找工具来修吧。”
我干咳两声,“也好。你去取那个什么和那个什么来。”
他低眉顺眼地问:“哪个什么和哪个什么啊?”
我苦思半晌,还是想不起来那俩玩意儿叫什么,只得领他去了后院库房,指着地上的冷铁工具,“就是这些啊,你记得它们叫什么?”
武絮拧眉想了许久,摇头道:“想不起来。”
我叹了叹,“我带你闭关百年,除修行外很少交谈,许多法术长久不用已经忘了,许多话长久不说也忘记该怎么说。这样下去,怕我们总有一日会变成两个哑巴。”
“是。”
“该出门看看了。”
百年岁月不算悠长,可当我踏出草甸,重闻世外喧嚣,还是感到恍若隔世。
“师父,我们去哪?”
“你想去看看你爷爷么?”
“也好。”
散妖部落地处蛮荒,去的路上会经过各族地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是要纵情游历。
最先路过的是青鸟一族的地盘。万鸟朝凤 ,我怕他们认出我会害怕,特意隐藏了真身。
飞鸟恋林,青鸟族将城池建在密林中,楼阁亭台、铺面私宅皆悬于树干中央,中间由吊桥相连,从地面往上看,如一张擎天巨网。
林木茂密之处,空间逼仄,无法建成宽阔庭院,只能将屋舍一层层往上盖,哪一户更富庶哪一户的楼便更高。
我与武絮趴在吊桥上四面环视,都觉得新奇有趣。
青鸟服饰尚浅,人人清浅飘逸,与衣着鲜亮珠光宝气的我截然不同。
“师父,天宫人打扮得像你还是像他们?”
“记不清了。”
武絮举目遥望,目光中有无限向往。
正午时分,我们找了处酒肆,叫了一桌好酒菜。
武絮只顾殷勤与我夹菜,自己却不怎么吃。
“你我是师徒,又不是主仆。”
他笑了笑,扒了一大口米饭,仍是不给自己添菜。
百年来,他胸中无度的野心和这副又虚又凉的性子还是半分未改。
我把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吃。”
“师父多吃。我不饿。”
他见我放下筷箸蹙眉不语,忙也搁下碗筷,“师父,怎么了?”
“有杀气。”
武絮慌忙跪下,“徒儿此刻绝无此意。”
此刻二字值得深究,然我眼下无暇顾及。
“起来。我说的不是你。”
我环顾四座。
武絮压低声音问道:“师父可分得清杀气是从何方而来?”
“在座诸位,人人身上都有杀气。”
青鸟重礼,食不能言,因而此处虽为酒肆,却静如禅室。
我与武絮的对话清晰又响亮。
众人听罢也就不再掩藏,起身将我们师徒二人团团围住。
“我不记得曾与青鸟族结过仇。”
“你是叛仙,勾结异族,残害苍生。仙界下达诛杀令,各族见你可先斩后奏。”
他们说着,亮出各自手中诏令。
诏令浮于面前,天蚕银宣,鎏金宝印,绝无有虚,正是出自天宫,出自千媛女君。
诏令中附有一缕我的气泽。名字可以隐瞒,模样可以变化,但仙泽断难更改。
仙界没打算给我留侥幸的余地。
“诛杀令,先斩后奏...”我读着那白纸黑字,只觉心寒,“我何时残害过苍生!”
其中一人道:“其身清白不过是表象,其心清白才是根源。残害苍生未必要出手,起念便该诛。”
我定睛那位能言善辩的青鸟仙君,“你可曾剖解我胸膛,窥测我心念?”
那人道:“不曾。但女君与天宫仙官自有决断!”
“我心念是好是歹,由他们决断,神是善是恶,也由他们决断。他们好大的本事!”
“恶神之名,岂容你诡辩!”
话音落,青鸟纷纷祭出法器。
“恶神...呵...”我喊武絮,“你来。伤人可以,但不许滥杀。”
武絮早想与人斗法探一探自己的实力,于是欣然领命,立时投身战斗,但果然听了我的话,没下杀手。
他愈打愈精神,没料到不过区区百年修行,自己已能以一当十。
我见青鸟已精疲力竭,便朝武絮道:“撤!”
青鸟自知不敌,苦战不甚体面,只得眼睁睁看我们远遁。
脑海中,那道诛杀令挥之不去。
“我何错之有...”
“师父没错。是他们错了。”
“他们何错之有。不过是,择木而栖。”
“师父,我有一个问想请教。”
“问。”
“徒儿想知道与我们为敌的青鸟族,他们实力如何?求师父解惑。”
“你想问的是你自己实力如何。”
他躬身不语。
“我只告诉你,若你现在回到散妖部族,可登高位,且高枕无忧。”
他眼底泛起笑意,却将姿态压得极低。
“师父,我不想回去。我要侍奉您左右。”
“出来时不是还说想回去看看么?”
“师父已替我解了惑,不用回去了。”
我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野心太大,如心中豢养恶兽,必遭反噬。这话,我当时该对他说的。可因为他心性总不得改,我便心灰意冷,有许多为人师该要苦口婆心的规劝,我通通不曾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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