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不容我,我便带武絮游历至凡间。
本以为在凡间可以躲一躲清净,却不料天宫竟派遣数百兵将,围追至凡尘世界。
武絮惊慌仰头,见天兵天将阵列整肃,气度威严,又见他们甲胄泛光,仙泽激荡,一时大受震撼。
“师父,没料到你在仙界是个这样的大人物。”
“大人物?”我冷笑一声,“罪孽深重的逃犯,也算是大人物么。”
“值得他们这样兴师动众,难道不是大人物么?师傅好厉害!”他此番夸赞不似谄媚,倒像言尽由衷。
彼时我二人本来正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凑热闹。
凡人的眼睛看不见漫天甲胄,一旁的黄口小儿见我俩抬头看天,也跟着看了半晌,用擦过鼻涕的小手扯扯我袖口,“姐姐,天上有什么好看的,你指给我也看看。”
我蹲下身对他笑道:“没什么好看的。”
又指了指石板缝里进进出出的一行蚂蚁,“你看这个,这个比天上的好看。”
小儿依言,拍手笑道:“果然比天上的好看。”
我起身对武絮道:“我们逛我们的。天宫伪善,不可能滥伤凡人,不会在市集上对我们动手。”
说罢,我径自跻身路旁的摊贩前,专心致志地挑选起散在铺子上的首饰。
这些首饰材质多为不值钱的顽石,做工粗糙,品相低廉,却因为摆在这热腾腾的街巷中,被鲜活的少女们在手中抚摸细心挑选,所以染上了一层热闹的烟火气,最合我心意。
武絮虽紧随在后,但心思已被云头的精兵强将勾去。
我挑好一串粉石手钏,付了钱,见武絮仍是痴痴地望着天,不禁冷言道:“你别起心思。天兵天将都是层层筛选,又经过千锤百炼方可上阵杀敌,与青鸟族那些养尊处优的闲人不一样。”
武絮忙垂下头,“师父教训的是。我自知轻重,不敢痴心妄想。”
我瞥了头顶一眼,“倒也算不得是痴心妄想。”
武絮双肩微微耸动,但没敢再抬头。
头顶一声惊雷劈空震地。
我感到一阵头重脚轻,脚下踉跄了几步,万人空巷倏然间空空荡荡,只余我和武絮孤立于市井楼宇之间。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这叫攫魂术。我们已经魂魄出窍,但肉身还留在原地。”
我试着挣脱,轻轻松松地魂归本体,耳中瞬时又听见哄闹人声,与凡人们摩肩擦踵。
攫魂术乃是仙族最为高深最为强大的术法之一,极为难解,我虽轻易逃脱,武絮却被困于其中。
身侧他的肉身僵若泥塑,我无奈地叹了一声,只得驱魂遣魄去寻他。
武絮见我归来,暗暗舒了口气,满面惭愧地请罪:“徒儿无能,解不开这法术,连累师父了。”
天兵天将见我来去自如,亦大为吃惊,再不敢松懈,列阵逼近。
武絮望向我,“师父...会把我丢下么?”
他目光闪避,不愿被看穿内心的恐惧。
虚伪之人,多为掩藏不愿人知的底色,武絮心中底色正是恐惧。
无论是怕死,怕弱小被欺,怕无依无恃,还是怕无缘攀高,怕野心难酬,内心所受的煎熬苦痛都一样,夜里或可入眠,但梦到的尽是霉厄,或能与人谈笑痛饮,但话无一句真心,酒无一滴甘甜。
他脸上两道疤痕将本来割裂的皮肉勉强牵连在一起,现在因为内心恐惧不自觉地相互拉扯,痛苦颤抖着。
“我不会丢下你。”
“我知道师父绝不会丢下徒儿。”他言不由衷,并不信我。
大军以雷霆之势逼近。
领军之主帅没有穿盔带甲,手里亦不执刃,衣带飘逸身姿悠然地望向对面。
余光中,玉影凝霜,我不敢正视,一手撑在武絮肩头勉强维持住挺身的姿态。
“师父,你怎么...师父,你胸口在流血!”
胸口果然溯出一滩殷红,染在桃粉胸襟上,似点缀花样。
旧伤凉薄,不懂知恩,哪怕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恩于神泽,依旧会在面对旧人时崩裂。
“师父...”
武絮的声音渺若远隔山海。
待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再次挣脱出攫魂术,从新回到闹市之中。
四下叫卖声陡然变得急切,一声声恍若擂鼓,随我慌促的心跳敲击着胸口
云头天兵天将怒目俯瞰人间,恨不得立即冲下来将凶徒绞杀。
人群里忽而投来一道目光,狠狠剐在背脊上,如冰冷的刀锋。
人头攒动间,天神化作凡人模样,一身寡素,神泽尽敛,面上神色似笑非笑。
饶是如此穿着,天神身上的气焰断难与人间烟火相融。他虽身处眼前这幅凡尘图景,却显得格格不入。
我怔怔地朝他走去,一旁脂粉铺里忽而挤出来个貌美女子,雀跃地挽起释天的手,把他拉去隔壁间店铺。
那女子一面走,一面撒娇地将头靠在他胸口。
云鬓与金线交织的画面,令我望而却步。
人潮汹涌,如隔银河。
我传音与他,“你又来看我的戏。”
传音声并没有刻意避开那女子,她循声望过来,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释天将女子搂在怀里,目光落在我胸口难堪的血污上,传音回我道:“这出戏在因果镜里看过一回,看来,结局未改。无趣至极。”
集市上人挤着人,凡人笑着叫着,拨开人群,涌向四面八方。我孤身在其中沉浮,说话间被推搡出数丈远,与释天越隔越开。
而那女子安然倚在释天怀里,四下纷扰都被那环在腰间的臂膀隔绝在外。她虽然对我和释天的话感到疑惑,但只是安静地眨着圆亮的眼,懂事又讨喜。
她耳鬓戴有一朵红纱金丝攒珠的簪花,花随影颤,灵动如徐风中盛放的真花一般,显得生机勃勃。
释天随我的目光看向那簪花,又看向我,微微蹙起眉头,“糊涂鸟雀,头顶有兵将追杀,却只知流连珠光宝气。”
我听言,没有挪开目光。
“我喜欢那珠花,也羡慕簪花之人,天真烂漫,不必遭受风雨。”
“你不该有此念想!”
我松了松僵硬的双肩,颓然吐出口浊气,“是,不该。我该自重,该自持,该坚毅,该强大...”
说着,眼眶通红地瞪向释天,“但你们因我坚毅而欺我,因我强大而弃我,当真就能心安理得?!”
话未至半,已然声嘶哽咽。
若是偏要追究,释天大可咬住我一再失言的“你们”二字来做文章,痛斥,揶揄,皆不为过。可他此刻却不愿这样做,只能陷入漫长的沉默。
我等待许久,自知等不来他的掏心掏肺,自嘲地笑了笑,“是我不该起念...”
“落玉,你要寻庇护,只管回去找你兄长,在我这里你讨不到这些。”
“讨...呵,释天,你曾问我为何总把你看得不堪,你且瞧瞧你眼里的我,又好得到哪里去?”
他不耐再置一词,亦不屑被此问搅得心神不宁,于是环着怀里的女子转身离去。
…
武絮与天兵激战数十回合,伤重不支沦落被擒。
心灰意冷之际,忽而见到去而复返的师父,情绪激荡得咳出一口血痰。
“师父...你是...为我...回来的么...”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还真是为你回来的。”
他苍弱地笑了笑,没有力气再说什么。
对面忽而有人唤起我那久无人喊的旧名字,“银玉,许久未见,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声音温柔悦耳,很是熟悉,我定睛看去,见说话的女子一身鹅黄,面容清丽姿态婉约,整个人如一汪澄澈的春水,竟是末月,那个一心扑在落仓身上的痴情女子。
“末月,你过得好么?”
她笑而不答,我俩便心知肚明,不再过问彼此的难处。
“银玉,女君知你在此,特命我赶来,劝你回仙界去。”
“女君何必多此一举,把旧日与我有关联的人都牵扯进来。”说话间,余光中冷清的仙君并无甚反应。
末月切切道:“女君下令,不可伤你性命,我当真只是来带你回家的。”
“末月,若我能送你入修罗道,你还愿不愿回仙界?”
她愕然瞠目,转瞬红了眼,撇开头不再理我。
我掌心亮起一簇火苗,提声问道:“是谁伤我徒儿?”
“是我!”一道响亮的女声从无央身边传来。
我寻声看去。
人群里跨出一位女仙,瞪着那双独属于苍岭玉龙的浅瞳傲然盯住我。
我转向末月冷笑道:“女君若当真不愿伤我性命,缘何遣苍岭族率兵?苍岭族与我仇深似海,女君这是要我不得好死啊。”
不等末月开口,那苍岭族女仙抢道:“女君要活捉你,从你嘴里问出异界情报。问完后我与无央再替族人报仇。”
无央听罢,没有接话。月白色衣袂搅进干干净净的风云之中,翻飞一阵复又平息。
我仍是对末月道:“你看,是要活捉我,并非要带我回去嘛。”
末月终于忍无可忍,含泪咬牙道:“你的尖酸刻薄因旁人而起,却全伤在我身上。银玉,你不可理喻!”
“旁人该伤也得伤,我徒儿受的皮肉苦,我要他们用皮肉来还。”
话音一落,神火汇聚成箭矢,无弓无弦却势如破竹,径直飞向苍岭女仙。
她祭出苍岭剑抵御,剑身刹那间被烧出裂痕。她大吃一惊,连忙撤退。
天兵围聚上前,将我团团围困。
万千火箭化作一圈火墙,一寸寸地向外扩张,兵将们为火势所迫,一步步地退后。
“你们放了我徒儿,我便留你们性命。”
末月在火圈外哭喊起来:“你们莫要伤她!银玉,你也手下留情,不要犯傻啊!若真欠下命债,真就没有活路了呀!”
在那哭喊声中,一支火箭从焰墙中射出,直冲避于阵后的苍岭女仙。
眼看就要射穿她心口,半空中忽而划开一道银紫剑光,一招劈开箭矢。
冷冽的剑气之后,玉龙仙君竖眉沉目,目若寒潭。
“云华是我未婚妻子,你休得伤她。”
刺目的神火果真黯淡下来,摇曳若风中残烛。
末月闻言,惊愕地看向无央,片刻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只这一刹那,神火之光亮陡然比先前更甚,颜色凄如残阳,烧红了半片天色。
焰墙直筑九天,无数箭矢雨点般射出,却避开众人,直直地飞向岿然不动的玉龙仙君。
“啊!”末月看不清火舌之后的身影,却被那无异于自毁的杀意惊得失声痛呼。
“银玉,住手啊!”
万千火光逼近,仙君寒石般的眼眸中,难得折出一抹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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