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入秋的天有些寒凉，虽说修行之人可以驱动灵力保暖，但祝衾还是忍不住紧了紧领口。
“早知道就多穿点过来了。”
尽管已近傍晚，街上却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祝衾咬下最后一口烧饼，视线刚从那边的皮影艺人身上收回来，就又被五颜六色的彩绘糖画吸走了，她侧身躲开行色匆匆的路人，绕过唾沫横飞的商贩，拂去手上的饼渣感叹道：
“真不愧是城里。”
虽说她也出过不少趟远门了，奈何宗门的位置实在有些偏僻，周边也净是些小村小镇，像岚寅这样的大都城自己还真没怎么来过。
“喂，给我！”“想要就来抢啊，哈哈哈。”“你们别把它弄死了，让我也玩玩。”
路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时，几句孩童的嬉笑无意间飘进了她的耳朵，稍稍引起了她的注意。
定睛看去，只见几个小孩围成一圈蹲在地上拨弄着什么，其中一个把一团白色的东西拽了起来，那东西无力地扑腾着，原来是只兔子。
那兔子白色皮毛上染着几块刺眼的红，身体也微微抖动着，已经奄奄一息，拎起它的男孩却仍不打算放过它，抬手作势就要扔给对面的伙伴。
“啊！”
男孩手腕忽地被什么东西击中，痛呼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天不早了，该回家啦。”
几人齐唰唰扭头望去，一位衣着干练的青衣少女正叉着腰冲他们绽开笑容。
片刻后。
“呜呜呜你欺负我......我要回家告诉我爹！”
几个小孩捂着脑袋上的红印子疼得飙泪却不敢造次，只好愤愤瞪了她几眼之后落荒而逃。
祝衾看着他们狼狈地钻入人群，这才扔掉随手捡的石子，嘴角的弧度逐渐扩大，露出两颗邪恶的虎牙：“哭吧小兔崽子们，过了今晚还能找到我算你们厉害。”
她蹲下身仔细察看这只可怜的兔子，还好只是些皮外伤，半死不活的样子多半是惊吓过度导致。她默念口诀施了个小法术，兔子身上的伤口便开始逐渐愈合。
祝衾把它抱到一从灌木旁，而它仿佛知道眼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用脑袋蹭着她的手心。
“我走了，你今后当心点，别再随便靠近人类了。”祝衾微微一笑，最后摸摸它的耳朵，转身离去。
然而她身后的兔子却缓缓抬头，毛绒绒的脑袋十分人性地跟着她离开的方向转动。
是夜。
宵禁的钟声已经敲响，祝衾的身影也出现在城外约莫五里路的一处林子边缘。
将视线放远，一片残垣断壁静静矗立在夜风中与她对望，只能从还算完整的砖瓦房檐中隐约窥见曾经的活人气息，而今这里已被另一种东西占据。
这就是她此行目的地——岚寅城外的妖魔悬赏地。
望着有如实质的冲天妖气，她忍不住“啧”了一声，暗叹这钱果然不是好赚的。
不过也是，若非这大妖到了官府都棘手的地步，又怎会出如此丰厚的奖赏。
忽然间，祝衾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尽管只有一瞬间，但那如芒在背的感觉还是令她下意识偏过头。
视线锁定一张清秀的脸。她从对方微微瞪大的双眼中察觉到一丝慌张，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看过来，少年愣了两秒才开口。
“你好。”
他打招呼的声音不大，但祝衾听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她看见少年耳朵飞速变红，眼神短暂相撞后立刻撇开，模样十分青涩。
“你好啊。”祝衾扯开一个微笑，脚步却没动，维持着原本的距离：“你也来除妖啊。”
其实这个问题本不需要问，毕竟如果不是冲着悬赏，谁会在这种时候来到这片阴气森森的废墟。
但这少年只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衣服，她既没有感知到法宝的灵气，也没有发现法阵的印记，甚至连件武器都没看见。
若不是见他模样白净，身板如松，气质尚有几分脱俗，祝衾简直要怀疑他是误入此地的路人。
“是。”那少年挠了挠头，注意到她打量的眼神，颇为不好意思地说：
“我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只好凭一身修为来撞撞运气。”
“能来这种地方撞运气，你也不简单嘛。”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这话能信才有鬼了。
“那个，我是第一次来除妖，很多事不太明白，还请多担待。我叫燕焕，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少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态度淡漠，仍然试图和她搭话，眸光流转，笑容纯净，但还没等祝衾回答，他忽然感觉肩上一沉。
“小兄弟，你这没有法器可不行啊。”
说话的是个肤色黢黑的中年汉子，背上一把缠满布条的大刀，看不出材质，他粗大的手掌搭在少年肩上，肌肉虬结的身躯顿时把燕焕衬得更加单薄。这汉子很是自来熟地开口：
“看你模样也不像体修，我跟你说，这儿的妖怪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据说吃了有二三百人，修为相当于咱们的筑基后期了。如果没什么特别能克制它的本事，劝你趁早放弃的好。”
燕焕没什么反应，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
“多谢大哥提醒。这妖，今日我必除之。”
壮汉闻言一愣，神色间却并无鄙薄之意，他虽然自来熟，但刚才的话都是真心劝阻，见对方不甚在意，他也只能夸一句“好胆”便自顾自迈开步子朝废墟内走去。
此时浮云遮月，里面的煞气似乎又重了几分，在祝衾眼中化作盘旋半空的黑云，比夜色更浓。之前站在外围观察的人也明白时机已到，纷纷朝里走。
原本祝衾已经趁着壮汉打断谈话的功夫拉开了一段距离，没想到燕焕再次跟了上来，在她身边亦步亦趋：
“道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春花。”
她随口编了个如此敷衍的名字，燕焕却眼前一亮，激动地踏出一步，将两人距离再次拉近：
“春花，春晓之花，好名字！跟你很相配。”
祝衾眉头微蹙，但很好地控制住了表情，身体向后仰去，对他的话产生了些许惊讶和不解：
“这名字很常见吧，平平无奇罢了。”
从先前那道视线给自己的压迫感来看，燕焕至少有筑基后期修为，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小境界，况且......还远不止于此。
“是真的，你的名字......很美。”
仿佛怕她不信，燕焕赶忙接话，神色真诚且坚定，说到“很美”两个字的时候音量不由自主地减小，脑袋也低了下去，耳根像发烧般红得彻底。
祝衾表面云淡风轻，心中却不禁疑惑：这家伙虽然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绝非她能招惹得起的，就是不知他们素昧平生，他却为何这般忸怩作态，总不会是对自己一见钟情了吧。
她虽自认长得不差，可也没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随便走两步都有人迷上的地步。
思索间一阵劲风拂面，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不知为何，废墟深处的煞气突然变得张狂无比，恐怖更甚数倍，就像有人惹恼了里面的东西似的。
几个实力较弱的修士顿时停下脚步，踌躇不前，更强些的也在权衡这次悬赏是否值得涉险。
祝衾也暗自心惊，但脚步依旧不停，只是眼神更加谨慎地扫视四周。她可不会退缩，不仅是为了悬赏的百两银子，还有最重要的——中品洗髓丹。
光是凭这颗丹药，这火海就值得一蹚。来的大部分人也都是为了这颗洗髓丹，现如今灵气枯竭，各地灵植愈发稀疏难寻，丹药也逐渐成了硬通货。
尽管品级不高，可对于她这样的宗门弟子来说都已是珍品，更别提那些散修了。
想到这里她再次扫视一圈，预估在场人中大半是筑基初期，小半包括自己在内有筑基中期，剩下少数几个或许能到筑基后期，合力对付里面的大妖应当没什么问题。
更何况，还有这个人。
祝衾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着身旁的燕焕，方才妖气突涨时他神情亦是讶然，可他的肢体却镇定自若，丝毫没有紧迫感，遑论害怕。
“春花姑娘，这里的妖气十分强大，稍后会很危险，你要当心。”他表情凝重地看向自己，叮嘱了句废话，随后又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放心，若有危险，我、我会保护你的。”
“多谢，燕道友还是先当心自己吧。”
祝衾眼角一抽，完全没有领情的意思。
“那是什么？”“当心！”“妖怪来了！”
这时四周响起几声惊呼，原来是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生物。
之所以说是人形生物，只因为那东西走路姿态极不协调，双腿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上面的躯干像被风吹干的海草似的前后晃荡，仿佛上下半身是拼接而成。
随着怪物越走越近，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了，一个身着明黄道袍的修士率先出手，只见他两手一扬，怀中飞出数张符箓，直朝怪物飞去。
符箓触之即燃，而那怪物却毫无动作，身体“呼”地燃起烈焰，令本就晃荡的步伐雪上加霜，就这样缓缓栽倒在地。
就这么解决了？
没人会对悬赏如此丰厚的妖怪掉以轻心，那道士仍不放心，正欲再动，燃烧的怪物却发出窸窣异响，干瘪的躯体极速膨胀，犹如成熟的石榴般破裂开来，一团黑影哗啦倾泄而出，扑向黄袍道士。
他立即施展手段，可这回不管放出多少符箓都无法阻止那团东西靠近，眨眼间道士就被笼罩其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这时众人才看清，黑影竟是由诸多蛾子似的飞虫团聚而成，待它们飞离原处，地上只余森森白骨。
还未等众人作出什么反应，更多的人形怪物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速度比头一个快上许多，见着人就往前冲。
惊恐之下接连有人出手，但那些怪物却极其脆弱，随意用什么手段都能打倒它们，只能不断引出一群又一群黑蛾，无视任何防御和进攻，将活人统统吃干抹净，连一丝血肉都未曾留下。
而有些不敢或来不及出招就被怪物触碰到的人，同样只能在哀嚎中化作白骨。一时间众人如溃堤蚁穴，战意尽失，纷纷向外逃窜。
祝衾也在其中，但她注意到那些黑蛾吸食血肉之后并未再度扑杀，而是转而飞回废墟深处，想来这便是那大妖的攻击手段。
若是这样的话......
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怪物们跑来的方位，随着死亡人数增加，它们的速度和力量似乎都在上升，短短几息时间，一个怪物就晃着双腿飞奔到近前。
她并未躲闪，手指一弹，那怪物便“噗”地倒飞出去，她连续掷出数个石块，精准命中周围几个怪物手脚和脑袋，轻而易举地击倒了它们，可躺倒的怪物体内却没有冒出黑蛾。
“大家不要慌，这些怪物是通过灵力锁定咱们，用其他东西打！”
这时人群中也已经有人发现了。对于修士来说，遇到危险时动用灵力几乎是本能行为，怪物们却利用了这点，只要接触到对方的灵力，就会被牢牢锁定，难逃一死。
但只用物理手段的话，碾死它们就如同碾虫子般容易。
虽然刚才猝不及防之下折损了小部分人，但能来接悬赏的毕竟也都见过世面，镇定下来后迅速展开反击，很快蹒跚而行的怪物们便被解决大半。
“春花姑娘，你有什么头绪吗？”
祝衾看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边的燕焕，语气古井无波：“这妖物的手段固然可怕，但它不亲自现身，正说明它的本体可能十分脆弱。”
“所以只要冲进去找到它......”燕焕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跃跃欲试道：
“那还等什么？”
祝衾挑了挑眉：“你想当先锋，我求之不得。”
他顿时收住将将迈出的步伐，看着正在逼退怪物，越战越勇的一群人，又转向祝衾：
“可姑娘既然已经察觉，为何不抢占先机？”
“我是来除妖，不是来送命。”她一副“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的神情：
“它再如何脆弱，也是岚寅城缉妖司都棘手的存在，况且官府发这悬赏令，本就是让咱们探探虚实，能除掉最好，除不掉也能将它削弱。再说了，抢占先机也轮不到我，这里有的是人想占。”
“哦，我懂了。”燕焕笑道：“姑娘的意思是送死让别人去，你只需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就好。”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当然也得出力，否则岂不白走一趟。”祝衾不咸不淡地回道。
果然，话音未落，人群中就有个黑须白面的男人率先冲进了废墟深处，他的衣服似乎由某种特殊皮毛制成，油光发亮，裹得严严实实。
祝衾认出那人是号称“焱火朗”的散修，专精火行术法，因其暴烈的功法在江湖上小有名气。
或许是受功法影响，其人性情亦十分暴躁鲁莽，大概是发觉妖怪不擅长正面作战，所以想直接揪出来解决掉。
“妖怪！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你的手段已被识破，还不快出来与我一战！”
有几人紧随其后，摩拳擦掌，准备施展手段逼出那大妖。
这时，不远处一座残破房屋上出现一道诡异的影子。
那东西蹲在房顶，既像人又像猫，身后一条粗壮的长尾左右摇摆着。
“喝！”
焱火朗当真勇猛，双手燃起烈焰，身形如离弦之箭弹射而出，直取妖怪面门。
“啊——”
妖怪巨嘴大张，露出满口尖利獠牙，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刺耳啸叫，声音不大，却仿佛刀劈斧凿般穿透大脑，在场修为较低的立时耳鼻出血，倒地哀嚎，祝衾也感到头痛欲裂，胸腔发闷。
距离妖怪最近的焱火朗首当其冲，被震得七窍流血，眼冒金星。
“呃！”他心口一凉，低头看去，一条覆满黑毛的尾巴穿胸而出，他双目赤红，将其死死攥住，要引爆自身灵力发出最后一击。
“轰！”
尾巴狠狠一甩，化作火人的身躯如流星般翻滚坠落，再看那尾巴，竟完好无损，连根毛都没烧焦。
什么？
众人无不骇然，焱火朗可是筑基后期啊，在这妖怪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诸位！”一道肃穆威严的声音响起，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出声道：
“我有法宝打妖鞭，专克妖物，我们一起上，必将这畜生拿下。”
他手中握着一条长鞭样式的武器，隐隐散发白光，看样子的确是件法器。并且也有不少人认出他正是以猎妖出名的吴老翁，众人心中的恐惧顿时消散不少。
刚才那位自来熟的壮汉主动上前，喊了声“我来”，便举起重刀纵身一跃，硬生生挡下了妖怪迅疾如雷的一记尾击。
有人带头，其余人纷纷拿出看家本事，对妖物展开围攻。
只见漆黑夜色中不断有光芒闪烁，本就破败的废墟迎来了新一轮蹂躏，爆裂声、铿锵声不绝于耳，祝衾也在战场中辗转腾挪，轻捷如燕，将包围圈逐渐缩小。
眼见妖物渐渐疲于招架，尾巴挥舞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身上被吴老翁的打妖鞭抽出数道伤口，皮开肉绽，鲜血将浑身黑毛都浸湿大半，模样凄惨。
但祝衾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愈发强烈，这妖怪从刚才那声之后就再没喊过，并且一直在用尾巴抵挡攻击。
可它分明有尖牙利爪，动作时而灵活时而怠慢，她隐约感觉妖怪几次要逃，却始终没有走脱，究竟是被逼无奈，还是......
随着众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吴老翁也甩手蓄力，暗自念咒，准备送出最后一击。
此时，妖怪终于被逼至死角，退无可退，祝衾正要冲着它的腿再来两发紧缚术，忽然瞥见它乌青的竖瞳一缩，眼皮些许下耷，嘴角也微微上翘，竟显出似人的狡黠，她心中警铃大作，悚然大喊：
“快跑！”
可惜还是晚了。
“啊——！！”
比先前更加猛烈的声浪爆破而出，横扫整片废墟，它率先将全力打来的吴老翁一尾抽飞，那老者满脸鲜血，脑袋凹陷，当场毙命。
紧接着妖怪身形一晃，速度竟比方才快上两倍有余，肉眼难见，它四爪齐出，割开血肉如刀切豆腐，不到两息便有十数人死于爪下，血红漫天，形势急转直下。
而妖怪似乎也被杀戮滋养，四肢伸展，人立而起，五趾变长，有了人手的形状，连五官比例都变得更接近人类，活脱脱一个猫面人身的怪胎。
“化形！”
祝衾最先反应过来，也第一时间脱离了它的攻击范围，但手臂仍然被划开两道不浅的口子，血流不止。
她目光凛然，死亡的恐惧侵蚀着四肢百骸：
“金丹期大妖。”
“怎么会这样......”
场上仅余的几名幸存者脸色难看至极，妖物一旦步入金丹期便可化形，灵智亦会获得极大提升，显然这东西已经懂得伪装诱捕，竟连缉妖司都误判了它的真实境界。
绝望而窒息的恐怖笼罩在所有人心头，那妖物眼眸转动，倏忽望向祝衾。
“你——看见，我。”
妖物发出嘶哑难辨的音节，祝衾仿佛浑身血液都冻结了，在这种境界面前她根本没有活路。
她那瞬间的敏锐引起了猫妖的注意，而她只觉眼前残影闪过，随后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脸上。
“你！”
祝衾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温热的触感顺着脸颊淌下，留下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燕焕挡在她身前，面色苍白如纸，薄唇无声开合，但祝衾看懂了，只有两个字：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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