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漫长人生中同样无比煎熬的一天。
难得是体育课,她蹲在操场边缘,屏息观察着危机四伏的世界。
操场上源于其他人的说话声霎时远去,环境中各种嘈杂的噪音变得无比清晰。好像骤然抽离于人群,她谨慎地摆出提防的姿态,听到了下水道里传来的水流,听到了土壤里虫豸拱动的轨迹,甚至听到了校外的汽车轧过路面。
有一辆汽车在校园门口停下,她抬头看向门口,看见几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大人,拥簇着一个小姑娘走进来。
小姑娘梳着麻花辫,长得娇弱甜美,目光却冷淡非常。虽是众星捧月一般,神色却始终恹恹的,无论是谁都不被她真正看进眼里。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个小姑娘,只是调动着自己贫瘠的词汇量,想着:小姑娘就像语文课上说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鸽子血一样红。
她回到教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又见到了小姑娘,从老师口中得知她是新转学过来的,名字是秦芳润。
按常理,这是与她无关的事。她无父无母,家境一贫如洗,衣裳破旧,木讷愚笨。虽然吃不饱,却个子高大,长期缩在教室后面阴暗的角落里,不与其余人往来。
所以虽然她身旁是空的,但无论从身高还是些别的什么原因,老师总不会让秦芳润坐在她旁边,于是开始让其余人调换座位。
然而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愿意坐到她旁边来。
“听说她脏得很,还会偷东西……”有人窃窃私语。
老师愠怒地想要斥责不愿挪屁股的几个人,却被秦芳润止住话头。小姑娘眼神轻蔑地扫过这群人,指着她身旁冷冷道:“有什么坐不得的?我就坐那儿。”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此后有人说秦芳润不仅家境富贵,人还善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后来的她才意识到,秦芳润只是同等地看不上这间教室里的所有人。
秦芳润在她身边坐下。小姑娘一辈子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穷的人,好奇地打探着她身上的事。
天已经开始很冷了,她身上还是只搭着几件旧衣服,秦芳润就问:“你怎么没件厚衣服穿?”
没想到秦芳润会主动和她说话,她有些局促地说:“没钱,穿别人的。”她身上那几件,多是村子里其他人家看她可怜,把自己家孩子不要的给了她。
秦芳润有点难以相信,皱着小巧精致的鼻子说:“你爸妈呢?”
她回忆了一下长辈的说辞,没什么情绪波动地说:“我爸去外地打工,死在工地上。我妈跟人跑了。”她是在村里吃各路亲戚的百家饭长到如今的。
秦芳润吃惊地看着她。如果不是意外,秦芳润这辈子也不可能跑到这么一个地方来读书,当然也不可能见到活成她这样的人。
那之后,秦芳润成了班上唯一肯和她说话的人。
其他人一直在让秦芳润和她少接触,秦芳润就问为什么。
说话的女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她会偷东西!”虽然没有人见到她偷过,也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这话,但众人看看她那副形貌,便对此十分信服。
秦芳润问:“有证据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说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秦芳润冷淡道:“那就是没有证据,等有了证据再说吧。”
直到有一天,她前一晚在亲戚家帮忙做了许多活,又实在不敢要求再多吃一些。她个子大,初中的女生长得也快,吃多少都饿,饿得两眼发昏。
前桌的桌箱里有一个面包,教室里没有人。
她看了许久,实在没有忍住,第一次伸手去偷别人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
秦芳润冰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愣在当场。这就是秦芳润最后一次主动开口和她说话了。
第二天,秦芳润就让老师在前排加了一张桌子,一直到两人毕业离开。
毕业这一天,秦芳润依然身在众人簇拥之中。小姑娘永远是班里最受欢迎的人。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向秦芳润走去。周围的人见到她,都像见到瘟疫一样,下意识避开。
秦芳润漠然地看着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有些疑惑她想要做什么。
而她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向秦芳润表达了自己的意志。
“我记得你。”她直勾勾地看着秦芳润,“我永远记得你。”
小姑娘肆意又短暂地施舍了她的怜悯,又冷漠果断地将之收回,并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她的全部品格。
是以从未想过,这常年待在阴暗角落里,肮脏偏执的女同学竟会将这份痛苦深埋于心。
单调乏味毫无波澜的一生中,留下的画面多是一成不变的灰暗,唯独与她相关的一切,光明又刺眼,在乏善可陈的记忆中反复重播,直到她在自诞生起便无法脱离的绝境中,不为人知又悄无声息地彻底发狂。
*
楚玉成并没有被秦芳润的话所打动。
反而是傅渊停听见秦芳润的话,有些感兴趣地偏头看了看她:“你现在才觉得不对吗?”
秦芳润顿了一下:“傅渊停,你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终于知道了,秦家对玉成做过什么。”傅渊停顿觉索然无味,“楚家那个老东西居然瞒了你不止一件事?”
秦芳润眼圈立刻红了,急道:“玉成,秦家把你怎么了?”
她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
在连家和傅家合伙把秦家弄倒之前,秦家就是楚家最大的靠山,楚成业和楚文彬怎么会允许秦芳润和秦家生隙?
秦芳润此人颇有些道德洁癖,性情不食人间烟火。真让她知道秦凯泽做过的事,她一定会大闹一场,对楚家没有任何好处。
所幸她根本不管事,十分好糊弄,楚家父子便有志一同地合伙将她糊弄住了。
楚玉成这下真有些惊奇了:“你竟然是真的不知道?”
人怎么可以像她一样,什么也不知道的活着?
傅渊停扶住楚玉成的背,低声问道:“玉成,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不怎么办。”楚玉成嘲讽地笑了,“既然这样,就把楚家人叫来吧,干脆让他们一次说个清楚。”
也好让他做个明白鬼。
*
十八岁成年那一天,楚玉成过得十分混乱。
那时他觉得很割裂。一方面因他的高考成绩,各路人马纷至沓来,似乎有无比光明的未来铺陈在他的眼前。
然而当他匆匆忙忙赶回医院,又会被母亲三言两语拖回到自幼年起便无法摆脱的绝望境地,使得他始终疑心那些花团锦簇的美梦终究不能长久。他生来属于尘土,就算侥幸登天,也早晚要跌回尘土中去的。
神智恍惚之间,他选择了伸出自己的双手,伸向从来没给过他一星半点温暖的所谓母亲。
而后他就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他被冲进病房里的几个人拉开,抽搐的双手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这就是楚玉成对那一天的大概记忆,不过今天在楚文彬这里,他第一次听到了之后发生的事。
“我之后单独去见过……你的养母。”
被强行叫来的楚文彬模样看起来十分不好,他回忆起那一天,在对那个女人的称呼上迟疑了一下。
“什么养母!”秦芳润情绪有些激动,捂着胸口怒道,“她根本就是个拐子!”
楚玉成反而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养母就养母吧。”虽然她没尽到什么母亲的责任,到底也用血汗钱供他吃穿了。
知道母亲已经认出了那个女人的身份,楚文彬有些不敢转过头去看她,甚至有一瞬间很想将真相敷衍过去。
但有傅渊停在旁虎视眈眈,楚文彬心知逃不过,叹了一口气。
他继续往下说下去。
那时楚文彬随母亲直奔小城寻找弟弟,并没有料想到会是这种混乱的局面。
他当机立断,先把楚玉成和自己的母亲分开,又独自去与楚玉成的养母在病房会面。
病房里的女人抬头看了来人一眼,突兀地问:“你是秦芳润的儿子?”
“……是。”
楚文彬有些困惑地缓缓皱起眉,这个女人怎么会认得母亲?
女人勉强打起精神,仔仔细细地观察楚文彬,然后得出结论:“你不像她。还是小的那个像。”
那语气听起来甚至有些奇怪的心满意足。
楚文彬直觉不好:“你什么意思?”
她嘶声笑道:“你去告诉秦芳润,告诉她我是谁。告诉她,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把她的孩子带走的。”
在秦芳润不知道的时候,她曾在打工的间隙远远地注视着她的生活。而后趁她不备,窃走了彼时连话都说不全的楚玉成。
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她甚至连名字也不曾给他改,只说是孩子自己还记得。她一直准备着有人找上门来,把她抓走,但楚玉成实在太倒霉了,这么多年过去,竟然真的没被查到去处。
那时楚玉成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长得漂亮,见人就笑,从来不哭不闹。若非她十年如一日的刻意打压斥骂,这个孩子本来的性格一定是很好的。
楚文彬愕然地听完她陈述自己如何认识了秦芳润,如何拐走了楚玉成,又是如何对待他的。
由于内容太过荒谬,第一时间他甚至反应不过来这人在说什么,随即涌上来的,就是滔天的怒火。
然而这个女人毫不在乎他的愤怒,扯着伤痛处的笑声越发凄厉:“告诉她吧,去告诉她吧!反正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
死人是没有办法被报复的,但她可以用自己这一死,让秦芳润永生永世记得她。
“那我弟弟呢?”楚文彬一脚将她踹到地上,难以置信道,“你把那个孩子当什么?”
女人躺在地上笑声停住,像是死了一样,突然僵在原地。
是啊,那个孩子……一个拼了命也要把她的命留下来的孩子。
“别告诉他。”她枯瘦的手突然紧紧地抓住楚文彬的小腿,急促地哑声道,“告诉秦芳润,别告诉他。”
当天夜里,女人就彻底咽气了。楚文彬忍着恶心,陪着楚玉成将丧事草草料理完。
他不愿告诉楚玉成和秦芳润背后的真相,两人中的无论哪一个,都不该承受那个疯女人莫名其妙的恶意。
但是当日决定隐瞒的楚文彬,无论如何也无法料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而今想来,楚玉成身上竟看不出什么楚成业的影子……倒很诡异的,像是秦芳润的敏感神经质,与那个女人的偏执癫狂结合得来的产物。
傅渊停听到这里,神色变得极为恐怖:“所以,你就真的什么也没有告诉秦芳润,你就任由她之前那样对待玉成。”
他当然不在乎秦芳润能不能承受背后的真相,他只知道楚玉成此前遭到了秦芳润许多的冷待。
秦芳润早已泪流满面,她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想要抓住楚玉成,却被楚玉成冷淡的目光逼退。
楚文彬张了张口,也同样说不出话来,这下是真的不敢看在场的任何人了。
“算了,楚家人怎么样,不重要了。”一室寂静中,反而是楚玉成率先开了口。
不顾秦芳润悲痛欲绝的目光,他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她的遗愿?”
楚玉成低低地笑起来。
在知晓自己的身世时,楚玉成没有一丝喜悦。那时候,他只是满心嘲讽地想:原来我也是曾经最痛恨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在底层长大?又凭什么要让他承受截然相反的身份认同之间割裂的剧痛?
但原来他这一生如附骨之疽无法摆脱的痛苦,就只是因为这样简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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