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没再开口。
苏婉清死死攥着手中的素帕，眼神几乎要在我身上烧出两个焦黑的洞来，却又被裴寂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钉在原地，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一次，我没有挣扎。
“裴寂！”我盯着他转身欲走的深青色背影嘶声开口，带着破釜沉舟的质问，“你到底要什么！”
裴寂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回头。
灵堂里死寂一片。
林氏和苏婉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我触犯了什么天条，亵渎了不可触碰的神明。
下人们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终于，裴寂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没有看我，眼眸微微垂落，落在了自己那只捻着佛珠的右手上。
指尖在深色的檀木珠子上轻柔缓慢地摩挲了一下。
“要什么？”他重复着我的话，声音虽温润如常，却陡然剥离了所有温度。
他缓缓抬起眼，那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对上我的视线。
不再是之前的漠然俯瞰，而是翻涌起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漩涡。
像沉睡的古潭，被投入了石子，搅动了深藏的污浊。
一丝令人心悸的戾气，在那片深黑中一闪而逝。
他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却又透出无比危险的气息。
“苏大小姐。”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喁喁低语，却字字裹挟着冰碴，“本座……不是在帮你磨刀么？”
“刀磨利了，砍人才痛快，不是么？”他轻笑着反问，声音里的玩味更浓了，“还是说……”他微微倾身，熟悉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黑眸清晰地映出我脸上众多的复杂情绪，“苏大小姐……怕了？”
“我怕？”我迎着他那玩味的目光，“我怕她苏婉清死得不够惨！怕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看不到我这张她亲手送进地狱的脸！”
裴寂脸上的笑容倏然加深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半分。
他缓缓直起身，动作优雅而冷酷。
“好。”他轻轻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已预知的，令他满意的答案，捻动佛珠的手指重新开始那规律的转动。
他不再看我，目光扫过灵堂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脸色惨白如纸人，摇摇欲坠的苏婉清身上。
“太子妃节哀。”他的声音恢复了那温润平和的调子，却更加刺骨，“张妈妈……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四个字，狠狠扎进苏婉清的心脏。
呃！”她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身边丫鬟死死搀扶。
脸上的怨毒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压住。
她紧咬着下唇，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却连一丝反驳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裴寂不再有丝毫停留，仿佛这场血腥的闹剧已索然无味。
他转身，步伐从容不迫，径直离去。
小内侍攥着我右臂的手骤然收紧，“走。”
我被这股力量拖拽着，踉跄地离开了这个充斥着虚伪哀嚎与真实恨意的地狱。
身后，苏婉清那淬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黏在我的背上。
回寒潭院的马车，依旧是那口移动的棺材。
车厢壁上，不知何时点起了一盏小小的壁灯，散发着幽冷、诡谲的蓝色光芒，勉强照亮了逼仄的空间。
这一次，裴寂没有闭目养神。
他就坐在我对面，在晃动的微弱光线下，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核桃。
那是一只很普通的核桃，外壳坚硬粗糙，布满沟壑。
他用的不是锤子，也不是寻常的夹子，而是徒手。
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以一种精准的力道，轻轻捏在核桃上那条细微的缝隙处。
“咔嚓。”
一声清脆、短促的裂响。
坚硬无比的核桃外壳，瞬间沿着天然的纹路，裂开一道整齐光滑的缝隙。
没有碎屑飞溅，只有两瓣完整得如同精心剖开的壳子，静静躺在他掌心。
他指尖微动，轻易就剔出里面饱满的果仁，动作很是优雅。
然而，他并没有吃。
只是将那两瓣光洁的核桃壳，随意地丢在车厢角落的一个小铜盘里，发出“叮当”两声轻响。
接着，他又拿起一颗新的核桃。
“咔嚓。”
一颗，又一颗。
他专注地剥着，仿佛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
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只有那规律响起的“咔嚓”声，如同无形的鼓槌，一下，又一下，重重敲打在我紧绷欲裂的神经上，更像是在无声地碾碎着骨头。
我蜷缩在角落，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他到底想干什么？把我磨成一把只知复仇的刀，去砍向苏婉清。然后呢？是坐在高处欣赏这出由他布局的血腥戏剧？还是……在我这把刀砍卷了刃、沾满了血之后，再亲手将我折断？
“咳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我痛苦地弓起腰，咳得眼前发黑，双眼充血，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裴寂剥核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我的咳嗽声于他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背景杂音。
马车终于停下。
再次回到寒潭院那冰冷的石室。
幽蓝的寒潭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小内侍将我拖到潭边，松开了手。
“下去。”裴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停在石室门口，并未进来，只有手中捻动的佛珠在幽蓝光线下反射着冷硬不详的光泽。
我看着那口如同深渊巨口的寒潭，幽蓝的光映着我毫无生气的脸。
冰封的折磨记忆犹新，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窒息感瞬间席卷而来，身体本能地开始抗拒和颤抖。
“三日……”我喘息着，艰难地转过头，“三日后……你要我做什么！”
裴寂捻动佛珠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眼，那目光里，不再有之前的任何玩味或审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如同在宣判命运。
“苏大小姐。”
“你可知……”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你那好妹妹的东宫……靠什么稳如磐石？”
东宫？稳如磐石？
我的心猛地一跳！
苏婉清能当上太子妃，靠的不就是林氏娘家那点兵权，太子的宠爱，还有……踩着我苏云卿的尸骨爬上去的吗？还能靠什么？
裴寂似乎看穿了我眼中的疑惑，冷笑出声。
“靠钉子。”他轻轻吐出三个字。
“钉子？”我皱眉，完全不解其意，“朝堂倾轧，关钉子什么事？钉子如何能稳固东宫？”
裴寂没有解释。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我左臂被粗布死死捆绑，却依旧肿胀发亮的断骨处。
“拔钉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决断意味，“总要先……正骨。”
“正骨？”我尚未完全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一股巨力猛地从身后袭来！
“啊——”
噗通！！
惊呼被冰冷的潭水瞬间吞没！
比上一次更甚！
身体不受控制地急速沉去！
只有裴寂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即将冻结的意识深处，如同魔音般清晰地回荡：“拔钉子……总要先……正骨……”
混乱的念头在冻结的脑海中疯狂冲撞。
钉子？东宫？正骨？我的断臂？这寒潭？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裴寂！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无边的寒冷如同巨手，死死扼住我的思维，要将一切拖入永恒的冰封。
沉！不断下沉！意识在极寒中飞速流逝……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沉入永恒的虚无黑暗时……
“咚！”
后背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坚硬！冰冷！带着石头的质感！
巨大的冲击力让冻结的身体剧震，一口带着冰碴的腥甜涌上喉咙，又被冰冷的潭水呛了回去。
这剧烈的撞击，如同濒死时的一道惊雷，硬生生将我从冰封的绝望中劈醒了一瞬！
不是潭底淤泥的松软！
我猛地睁开几乎被冻僵的眼皮。
借着上方那微弱到几乎消散的幽蓝光线，勉强看清身下。
竟然是人工开凿的石板。
这般平整和光滑，绝非天然形成。
而在我的正前方，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赫然矗立着一扇门！
一扇紧闭的，布满青苔和水垢的厚重石门！
门扉是整块巨大的青石雕成，样式古朴，门环处是两个早已锈蚀不堪的兽首。
门上似乎还刻着模糊不清的繁复花纹，在水流的侵蚀下难以辨认。
寒潭底下……怎么会有一扇门？
裴寂那句“正骨”……难道指的不是我的断臂！
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竟短暂地压过了刺骨的寒冷。
东宫的秘密？钉子！
求生的**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我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带着这个秘密烂在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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