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离书案十步之遥的地方,如同闯入巨人国度的蝼蚁。
他没有抬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沉重。
断臂的钝痛似乎被唤醒,丝丝缕缕地蔓延。
我攥紧了掌心的同心环,那微弱的暖意成了唯一的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
书案后,那细微的“沙沙”声停了。
裴寂缓缓放下紫毫小楷。
笔尖在青玉笔山上发出极轻的“叮”一声。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
深潭般的眼眸,穿透书案上幽暗的光线,落在我身上。
“分筋手第一重。”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书库里带着轻微的回音,“指透木心。尚可。”
我抿紧嘴唇,没有回应。
裴寂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
他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旁边一个由黄铜打造,镶嵌着复杂星辰图案的星盘前。
星盘足有一人高,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刻度,中央悬浮着几颗大小不一、散发着幽蓝光泽的金属球体,在无形的力量牵引下,极其缓慢地沿着玄奥的轨迹运行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
裴寂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任何球体,只是悬停在星盘上方寸许。
随着他指尖细微的移动,星盘中央那几颗悬浮的金属球体,运行轨迹竟然诡异地发生了变化。
速度或快或慢,彼此间的距离或远或近。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着命运的丝线。
“东宫这颗钉子,露了头,晃了眼。”他开口,视线却并未离开变幻的星盘,“但根,还深埋地下。连着筋,带着骨。”
他的指尖微微一顿。
星盘中央,一颗相对较大的、散发着暗红光泽的金属球体,猛地加速!
狠狠撞向旁边一颗较小的、散发着幽蓝光泽的球体!
幽蓝光泽的球体被撞得剧烈晃动,光芒瞬间黯淡!
而那颗暗红的球体,却稳稳地占据了更中心的位置,光芒似乎更盛!
“拔得太急……”裴寂的指尖悬停在暗红球体上方,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筋断骨碎,伤及自身不说,更会惊了……旁边看戏的蛇。”
他的目光终于从星盘上移开,缓缓转向我。
黑眸里,幽暗的光泽流转,如同深渊凝视。
“夫人以为,接下来该……动哪颗?”
太子被暂时压制(幽蓝球体黯淡),但真正根深蒂固的威胁(暗红球体)反而更盛?旁边看戏的蛇……又是谁?
裴寂不是在问我。
他是在引导,也是在警告。
我迎着他那探究的目光开口:“蛇在暗处,伺机而动。”
“东宫露了破绽,蛇……会更急。”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星盘上那颗被撞得光芒黯淡、却并未彻底熄灭的幽蓝球体。
“钉子晃眼,未必是真伤。不如……”我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再给它添把火。让暗处的蛇,自己探出头来!”
“添火?”裴寂似笑非笑,“夫人想……如何添这把火?”
“苏婉清。”我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算计,“她的‘体面’,她的‘恩典’……不是还没收吗?”
裴寂眼眸里那抹兴味更浓了,他缓缓收回悬在星盘上的手,随意地搭在了黄铜星盘边缘。
指尖轻轻敲击着金属盘面,发出“叩、叩”的轻响。
“蛇性多疑,喜阴冷。”
“火太旺,会把它直接吓回洞里。”
他的指尖在星盘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一颗距离幽蓝球体和暗红球体都稍远,散发着微弱土黄色光泽的小球体上。
“惊蛇,需用……石子。”他轻轻一点那颗土黄色的小球。
小球微微晃动了一下。
“一颗无关紧要的……弃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瘦小、颤抖、盛满惊恐的身影瞬间浮现在脑海!
阿吉!
裴寂要动阿吉!
“不行!”嘶哑的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惊惶,猛地冲口而出!
裴寂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缓缓转向我,微微歪了歪头,挑了一下眉,“夫人?”温润的声线里,第一次透出不解,“为何……不行?”
为什么不行?
阿吉是谁?一个连话都不会说,只会瑟瑟发抖的哑仆!
一个被裴寂随手拨来,如同蝼蚁般卑贱的弃子!
他恐惧裴寂的眼神,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卑微啜泣的身影,又凭什么撼动我复仇的铁石心肠?
苏婉清!太子!活埋!血仇!哪一样不比这个哑仆的命重要千万倍!
理智在疯狂地咆哮,算计试图重新掌控这具失控的躯壳。
可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眼前闪过阿吉跪伏在地,额头死死抵着青石板的绝望身影。
闪过他捧着粗陶药碗时,那双盛满恐惧的大眼睛。
那恐惧……不是因为我身上的血污和戾气,而是因为这座别院真正的主人,因为那个如同深渊般站在我面前的……裴寂。
那卑微的、无声的啜泣,像一根细小的毒刺,不知何时,已悄然扎进了我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复仇壁垒深处。
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缝,在裴寂冰冷的逼问下,骤然崩开!
我竟然……我竟然会为了一个哑仆失态!
在裴寂面前!
在他那洞悉一切、带着玩味审视的目光下!
“他……”我艰难地张开嘴,“……只是个……哑仆。无关紧要。用他……惊蛇,太……太……”
“太什么?”裴寂向我走来,衣袍拂过地面,无声无息,“太小?太弱?不配做那颗……石子?”
他停在我面前两步之遥,居高临下。
“还是说……”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夫人觉得,这条命……不该丢?”
不该丢?凭什么不该丢?我的命,在苏婉清和林氏眼里,不也是一颗可以随意丢弃的石子吗?
张妈妈那条老狗的命,不也丢了吗?
这世上,谁的命不是棋子?谁的命……不该丢!
复仇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燃烧,试图焚毁那丝该死的,不合时宜的软弱!
可阿吉那双如同濒死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却在烈焰中愈发清晰起来!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同心环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
我猛地抬起头,坚定地迎上裴寂此时如同深渊般吞噬一切光线的黑瞳!
“是!”嘶吼声冲破喉咙,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和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悲愤,“他不该丢!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怕你!怕得像条狗!用他的命?裴寂!你告诉我!这和苏婉清她们有什么区别!”
吼声在空旷的书库里疯狂回荡,撞在沉默的乌木书架上,又反弹回来,如同无数个绝望的回音。
“区别?”裴寂脸上的那点玩味瞬间消失,重新化为一片深沉的、望不到底的漠然。
他的眼眸里,那幽暗的漩涡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夫人,你在跟本座……讲道理?”
“这盘棋局之上……”他缓缓抬起手,随意地指向浩瀚如烟海的卷宗,指向那无声运转、决定星轨的黄铜星盘,“……何时有过……道理?”
他微微倾身,檀香气息将我缠绕。
“心软了?”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失望。
“为了一个……连名字都是本座随手给的……哑仆?”
“我没有!”我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反驳!
左臂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没有?”裴寂缓缓直起身,那冰冷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
“那便证明给本座看。”
他不再看我,转身重新走向那张黑檀木书案。
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峭。
“青鸾。”
清冷的女声在门外应道:“督主。”
厚重的石门无声滑开一条缝隙。
“把那个哑仆。”裴寂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带过来。”
“是。”青鸾领命,身影消失在门缝后。
石门再次无声合拢。
“不!”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比面对太子、面对苏婉清时更甚!
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深渊吞噬无辜者的、无能为力的绝望感!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走近,然后“噗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地面之上!
钻心的疼痛从膝盖骨瞬间传遍全身!
我甚至没有思考!没有权衡!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恨意,在青鸾领命而去的瞬间,被一种更原始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彻底击溃!
我扑上前,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裴寂的衣料下摆,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督主!”声音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和哀求,“求您放过他!他只是个哑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人!”
额角的冷汗混着屈辱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石面之上,晕开深色的湿痕,“我只知道,即便是低入尘埃的蝼蚁,也想千方百计,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卑微的活着啊!求督主您……改变主意……”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裴寂衣袍上的纹路,和他垂在身侧,骨节分明、捻着佛珠的苍白手指。
为了复仇,我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张妈妈,忍受断骨之痛,跳入寒潭,在花厅里与仇人对峙……
所有的屈辱和痛苦,我都咬牙咽下!
可此刻,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甚至恐惧我的哑仆,我竟跪在了裴寂脚下,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命运对我等凡人,又何来的公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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