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老佝偂的身体猛地绷紧,眼中爆发出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惊骇。
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怎么……犹豫了?”裴寂向我走来,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刀给了你。”
他微微俯身,檀香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致命:“路……也指了。”
“现在,告诉本座……”
“你握刀的手……还在抖么?”
我直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右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同心环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支撑我站立的痛感,一字一句咬牙道:“这个任务,我接了。”
“很好。”他罕见地一笑让我背脊生凉,然后缓缓直起身,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径直走向药庐门口。
“青鸾。”
“属下在。”青鸾如同影子般出现在门口。
“送夫人回寒潭院。戌时三刻,送她……去风口。”
“是。”青鸾应道。
随着裴寂的离开,药庐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骤然消散。
我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跌坐回矮榻上,大口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药老狠狠地将银匙摔进药罐里,粘稠的药液溅起老高!
“疯子!都是疯子!”他对着裴寂消失的方向破口大骂,稀疏的白胡子气得直抖,“一个比一个疯!一个比一个不要命!老头子我这点家底,迟早被你们败光!败家子!混账东西!”
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身,眼睛落在我惨白如鬼的脸上,怒气未消,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佝偂着背,走到旁边的药柜前,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动作粗暴。
“拿着!”他头也不回,将一个通体漆黑的小巧木盒,粗暴地扔到我怀里。
木盒入手沉重,带着一股刺鼻的辛辣气味。
“里面是‘龟息散’!真到了要命的关头,含一颗在舌头底下!能让你脉息全无一个时辰,跟死人没两样!”他没好气地吼道,随即又恶狠狠地补充,“省着点用!老头子我就剩这三颗了!再弄丢了,做鬼也别来找我!”
说完,他不再看我,气冲冲地回到药罐前,拿起那卷泛黄的古卷,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咆哮地诵读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倾泻在古老的文字里:“……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寒则气收,炅则气泄,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
戌时三刻。
夜色如墨,寒潭别院通往外面的石廊,死寂得如同通往幽冥的甬道。
青鸾在前引路,墨绿色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怀中那柄古朴长剑的鞘尖,偶尔反射着壁灯幽暗的青光。
我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左臂被更加轻薄却异常坚韧的特制黑色软皮甲紧紧包裹固定。
药老的碧绿膏体带来持续的清凉,但深处新骨被强行催生锻打后的沉重感和隐隐的酸胀依旧清晰。
右手的药膏和棉布被拆掉了,换上了一层薄如蝉翼到近乎透明的肉色软皮,紧紧贴合在皮肤上。
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被束缚又仿佛被强化的感觉。
药老那“龟息散”的黑木盒正贴在我的胸口处。
裴寂他要的,不是太子的命。
至少现在不是。
他要的,是蛇出洞!
是藏在东宫,藏在苏婉清背后,那个真正根深蒂固、稳如磐石的暗红球体!
那颗让太子通敌叛国也依旧稳坐东宫的……钉子!
而我,就是那颗投向蛇穴的石子!
青鸾的脚步停在石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暗门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五指以一种别人看不懂的轨迹,在门旁一处石壁上快速拂过。
“咔哒……咔哒咔哒……”
细微的机括声响起,暗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带着初秋凉意的夜风袭了进来。
门外是狭窄的,堆满杂物的阴暗宫墙夹道。
青鸾侧身让开,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告知。
风口,到了。
我将目光投向那被黑暗吞噬的、通往“听风亭”的方向。
然后不再犹豫,一步踏出暗门,身影消失在危机四伏的宫墙夹道深处。
这条路走得很是漫长。
抬头望去,两侧是高耸得仿佛隔绝了天地的森严宫墙,墙面上布满了岁月和风雨侵蚀的痕迹。
墙头隐约可见巡逻禁军火把移动的光点,如同黑夜中的眼睛,时隐时现。
“沙……”
不同于风吹落叶的轻微摩擦声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我瞬间屏住呼吸,如同一只紧贴墙壁的壁虎。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紧接着,两个模糊的身影,从夹道前方的拐角处晃了出来。
他们穿着禁军制式的皮甲,腰挎长刀,一手按着刀柄,一手举着微弱的气死风灯。
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他们脚下很小的一片区域,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两侧森冷的宫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
“娘的,这破地方,阴风阵阵的……”一个粗嘎的声音抱怨着,带着浓重的睡意。
“少废话!打起精神!今晚可是太子爷出宫的日子,出了岔子,你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另一个声音特意压得很低,带着几分严厉。
“能出什么岔子?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鬼影都没一个……”
“闭嘴!让你巡就巡!哪那么多屁话!”
两人骂骂咧咧,举着灯,脚步拖沓地朝我藏身的方向走来。
昏黄的光晕一点点逼近。
躲?无处可躲!这狭窄的夹道,避无可避!
拼?以我现在的状态,对付两个全副武装的禁军?惊动了墙头的守卫,更是死路一条!
光晕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前面那个禁军脸上粗硬的胡茬和困倦的眼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从夹道另一侧的黑暗中响起尖锐无比的破空声。
“噗!”
“呃啊!”
一声短促的惨叫!
走在前面那个抱怨的禁军身体猛地一僵!
手中的气死风灯“哐当”掉在地上!
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咽喉,然后软软地瘫倒了下去!
“谁?”后面那个警惕的禁军脸色剧变,瞬间拔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冷冽的寒光!
他惊骇地看向同伴倒下的方向,又猛地扭头看向破空声袭来的黑暗!
“咻!”
第二道破空声几乎接踵而至!
快!准!狠!
“噗!”
这一次,是眉心!
那禁军拔刀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惊骇瞬间凝固,眼神中的神采如同被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一声不吭地轰然倒地,手中的长刀脱手,砸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哐啷”声!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火石!
从第一个人倒下到第二个人毙命,不过两个呼吸!
昏黄的气死风灯在地上滚了几圈,火苗摇曳,勉强照亮了地上两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和蜿蜒流出的暗红液体。
死寂重新笼罩了夹道。
只有夜风穿过墙缝的呜咽,和地上那盏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紧贴着宫墙的我,此刻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是谁?
青鸾?裴寂的人?
还是……别的什么?
黑暗中,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飘出。
她穿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昏黄灯光下异常冷静锐利的眼睛。
她动作迅捷无声,如同狸猫般掠到两具尸体旁,俯身探了一下鼻息,随即极其熟练地将尸体拖入旁边一堆杂物的阴影深处,又飞快地用脚将地上的血迹蹭入尘土中。
处理完一切,她直起身,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黑暗,精准地锁定了我藏身的方向。
没有言语,只是对着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身影一晃,再次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前方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裴寂的人!
他在扫清障碍!
这盘棋,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包括我的恐惧,我的挣扎,甚至这宫墙夹道里微不足道的巡逻禁军!
我压下翻涌的心绪,不再停留,继续沿着宫墙阴影,向着更深更黑暗的夹道深处潜行。
听风亭的轮廓,终于在黑暗中显现。
那是一座建在宫墙内侧一处小小凸起平台上的凉亭,飞檐翘角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剪影。
亭子不大,一半悬空在宫墙之外,一半倚靠着内侧高耸的墙体。
裴寂所说的“风口”,就在此处。
我悄无声息地靠近。
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一寸寸丈量着亭子侧后方倚靠的那段宫墙。
墙体斑驳,条石垒砌。
其中几块条石之间的缝隙明显比其他地方更宽,缝隙里填充的灰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深黑的空洞。
砖石边缘风化得厉害,棱角模糊,甚至有几处细微的裂痕延伸开来。
就是这里!
年久失修,砖石松动!
视野也好,既能清晰地看到下方通往西郊揽月别苑的“青云道”,又能借助亭柱和墙体的阴影完美隐匿身形。
夜风在耳边呼啸,卷起衣袂,带来阵阵寒意。
时间在死寂和风声的呜咽中缓慢流逝。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漫长。
等待。
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等待着给予猎物致命一击的瞬间。
不知过了多久。
极远处,传来马蹄铁敲击在宫道青石板上的声音!
由远及近!
来了!
心脏猛地缩紧!
视线穿透浓重的夜色,死死锁住下方青云道的方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排昏黄的移动光点。
是开道禁军手中高举的灯笼。
紧接着,是整齐划一、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
两队身着玄黑重甲、腰挎长刀、手持长戟的禁军精锐,如同移动的铁壁,护卫着一个庞然大物缓缓而来。
那是一顶八人抬的明黄色轿辇!
轿身宽大,以金丝楠木打造,四面垂着厚重的明黄色绸缎帘幕,帘幕上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五爪蟠龙!
轿顶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却尊贵的光晕,将轿辇周围一小片区域照亮。
珠光透过帘幕的缝隙,隐约勾勒出里面一个端坐的,身着明黄服饰的身影轮廓。
太子萧琰!
就是他!
目标出现!
蛇穴就在眼前!
我背靠宫墙,右臂缓缓抬起。
分筋手口诀早已融入骨血,在脑海中疯狂流转!
同心环那丝微弱的暖流在恨意的熔炉中,被极限压缩和凝聚!
右臂的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左臂断骨深处传来撕裂般的警告!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
食指尖端传来的剧痛,仿佛整根手指都要被那凝聚到极致的力量撑爆!
目标锁定!
珠光勾勒出的,轿辇帘幕后方,那个端坐的、明黄色身影的心脏位置!
就是现在!
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猎豹,猛地从阴影中窜出!
脚尖在松动的宫墙条石上狠狠一蹬!
“咔嚓!”
几块松动的条石应声向内凹陷、碎裂!
碎石簌簌落下!
借着这一蹬之力,我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从听风亭侧后方的风口处,朝着下方那顶尊贵无比的明黄轿辇,凌空扑下!
直刺轿顶!
“有刺客!”
下方,护卫轿辇的禁军中,一个尖锐到变调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宫道上死寂的夜幕!
紧接着,长刀出鞘的“呛啷”声,长戟顿地的“哐当”声,惊怒交加的吼叫,汇成一片死亡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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