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膳食已然失了新鲜，江婉卿便着人做了一桌新的来。
南砚清望着桌上的炙羊肉、胡饼、馎饦皆是她素日钟爱之食，她的心头一暧:“她还记得。”
“你我久别重逢，不喝一杯？”江婉卿朝着她一笑，执起酒壶斟了一杯酒。
南砚清拿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此杯之量，本不足使她沉醉，然此刻却似有酒意壮胆。
她说：“若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会是那个答案？”
“这很重要吗？”
南砚清神色坚定，掷地有声道:“重要！”
江婉卿并未回应她的问题，只是温柔说道：“你送的兰花，我很喜欢。”
南砚清心中已然明了，可她仍存着一丝希冀:“你可是真心要嫁与太子？”
江婉卿闻言，忽地欺身凑近:“自然不愿，只是皇命难违，我心不甘，可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南砚清望着那张放大的脸庞，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我……”
江婉卿继续道:“难不成你是打算，待立下军功之后，再向皇上求一道解除婚约的圣旨？且不说刀剑无眼，你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未知之数，这打仗，短则两三年，长则五六年，待到那时，我早已嫁给太子，你又能如何？”
“你应当明白，自始至终我对你都是…利用。”说到此，江婉卿别过脸去，不再敢与她对视。
南砚清缓缓垂下头，神色黯然:“利用吗？”
即便被她利用又何妨？至少在她眼中，自己还算得上是个有用之人。
她只是感到无力，她深知凭一己之力难已改变现状，若要等她立下战功凯旋，彼时江婉卿早已为嫁给太子，再无转圜余地，更何况百里昱章贵为太子，而她不过是一介臣子，君臣有别，君要臣死，臣又怎敢不从。
……
“回去吧！”
南砚清闻言，沉默片刻，而后缓缓起身，转身离去。
江婉卿望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如今的自己怎配去喜欢她呢？
她必须得承认，自己对南砚清确实有过利用，然而，她更加不愿看见南砚清因为自身缘故，而受牵连。
她所行之事，乃是谋逆大罪，一旦失败，谢家、江家必定受她牵连，好在谢家有丹书铁券，百里泓轩若要打仗，还需得向谢、乐两家借钱，谢家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贬官或流放，至于江晦璞左右都是个死……
“小姐，赵姨娘、夏姨娘来了。”小玉走进门通报。
“请进来吧。”
夏宝珍、赵兰之一前一后踏入内室，她们身后跟着两名丫鬟，其中一位丫鬟双手捧着一个精致锦盒，另一位则抱着一匹色泽柔美的布料。
“此前多有冒犯之处，我不知你喜好何物，这礼不知你可否喜欢？”
赵兰之打开盒子，一对翡翠玉璧映入眼帘，玉璧之上，鸳鸯的图案栩栩如生，似欲振翅而飞，那翡翠之色，色泽均匀，毫无杂色，在光影之间，发出阵阵光泽。
赵兰之刚执掌管家权那会，便发现了账面的亏空，她本打算咬咬牙拿自己嫁妆补了，可仔细一算，此前为贴补江家，嫁妆已经所剩无几，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她阿母虽疼她这个小女儿，却也拿不出这么多，这亏空之事，若是江晦璞未曾察觉，那便罢了，若是被他发觉，自己的管家权怕是不保。
没想到，这事在几日之后，便出现了转机，江婉卿不仅帮她妥善解决亏空一事，还让夏家打了欠条，赵兰之这才挑了礼物前来赔罪，这块翡翠玉璧还是两年前阿兄从商行拍卖而来，价值已超过十万两，不过，若能这块玉璧换一次与江婉卿修复关系的机会倒也不亏。
夏宝珍紧随其后，送上一匹布料，江婉卿看过，那是一匹上好的蜀锦，虽比不上赵兰之手中的翡翠玉璧珍贵，却也是她如今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
江婉卿颔首，示意小玉收下，微笑道:“赵姨娘、夏姨娘客气了，夙羽，去取两颗东珠来。”
夙羽得了令，很快从库房取来珠子，交到两人手中。
两人看着手中圆润硕大，色泽晶莹透澈的东珠，都觉得过于贵重。
江婉卿似是看出他们的心思，温声说道:“这两颗东珠，是当年我入宫时皇后娘娘所赐，夏姨娘，这颗珠子就当是我给六姐姐添妆，至于赵姨娘，你送我如此厚礼，这颗珠子也是你应得的，都别再推辞了。”
赵兰之与夏宝珍听完她这番话，回想起此前对江婉卿多有刁难，顿时臊意涌上心头。她们暗自思忖，自己竟还不如一个晚辈通情达理，但江婉卿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二人便不再推辞，都收下了那珠子。
江婉卿又说道:“天色不晚了，就不留两位姨娘用饭了。”
二人闻言，纷纷向江婉卿道谢，随后一同离去。
夙羽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啐了一口:“哼，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夙清倒不觉得:“我看未必，今日那二人言辞恳切，不似作假。”
江婉卿听她二人争论便说:“是真是假，都不要紧，只要这二人日后安分守己，莫要挡路便罢。”
江婉卿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江晦璞，李萋萋不过是听从江晦璞的教唆行事，不然她一个贱妾，若无指使，怎敢对世家大族的小姐下手？
若说赵兰之是为了亏空之事而来，那夏宝珍便是为了江汐瑶，夏宝珍表面上看似对这个女儿不甚在意，实则事事皆为江汐瑶精心谋划，这二人平日里行事虽有些嚣张跋扈，但并无害人之心，就算要坏也都是坏在明面上，根本不足为惧。
这二人，并未对她阿母出手，因此并不在她的复仇范围之内，赵兰之是在阿母离府后方才入府，虽有鸠占鹊巢之意，但她不过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罢了。
而夏宝珍则算得上无辜之人，当年，江婉卿曾仔细调查过此事，江晦璞家徒四壁，凑不出上京赶考的盘缠，最后是夏家出了盘缠，夏家的条件便是江晦璞考中后需迎娶夏宝珍为妻，可他到了盛京后，却攀附上了她的阿母谢歆韵，谢歆韵身份何等尊贵，夏家不过是一介富户，自然不敢招惹，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谁能料到，几年之后，江晦璞借着谢家的势一跃成了朝中权贵，便偷偷将夏宝珍养在外面，待她有了身孕，才把她接入江府纳为妾室，江婉卿依稀记得，当年阿母还在府中时，夏宝珍对她颇为尊敬，从未仗着宠爱上门挑衅，只是她生性愚钝，待谢歆韵离府后，才逐渐被江晦璞养成了这般盛气凌人的模样。
江婉卿又开口说道:“对了，明日在静安寺施粥时，得多派些人手，怕是有人会借此生事。”
夙羽不解地问“此事不是交予信安国公府去办？”
“太子并非皇后亲子，如今太子已被废黜，国公府未必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你去喊上几人，扮作流民，混入人群之中。”
夙羽点头领命，旋即着手去安排此事。
片刻过后，阿三趁着夜色掩护，步伐匆匆进了门。
阿三递上令牌回来复命:“小姐果真料事如神，我拿着这令牌去国公府，那杨霄见了我，也只拨了五六人过来做做样子。”
江婉卿轻声说道:“五六个人倒也足够了，这两日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阿三得了令，立马出了院子。
待阿三走后，江婉卿吩咐夙清唤来小玉进来伺候她梳洗，而后让夙清回去好生歇息，毕竟明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可得养足精神才行。
小玉悉心侍奉她梳洗完毕，拉了床幔，轻手轻脚地熄了灯，才出了屋子。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江婉卿便起身梳妆打扮，想到今日所处场合，不宜太过招摇，于是，她便让小玉取了件素色衣裳来，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在颊上轻点了些许淡胭，便出了府邸，府邸外，几辆马车早已备好。
江婉卿登上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抵达了静安寺。
施粥的棚子就搭建在静安寺门口，棚子周围有五六名壮汉把持着场面，防止那些饿红了眼的流民现在冲上来抢食，棚前支起了三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头的丫鬟们正一锅锅煮着粥。
江婉卿看着眼前的状况，随即吩咐手下人把马车上的白面馒头卸了下来，考虑到仅仅喝粥难以让流民们饱腹，这些馒头都是江府的丫鬟们昨夜通宵赶制出来的，数量有限，因此每人只能领取一个。
一直忙活到巳时，开棚放饭，大批流民涌入棚前。
江婉卿当机立断，将人手合理分流，信安候府那五六人仍旧负责维持场面秩序，六大桶米粥早已煮好，夙清和夙羽带着几个丫鬟散开，将米粥一一分发给流民，江婉卿则带着人在另一边发馒头。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流民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不争不抢。
就在此时，人群中蓦地响起一声呼喊：“都别喝，这粥有毒！”
人群之中开始泛起轻微的骚动，众人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落在手上的粥，既不敢将其喝下，又实在舍不得丢弃。
“你说这粥有毒，你有何证据？”这时，人群的另一人跳出来质疑。
“我那可怜的孩儿，就在这儿领了粥喝，喝完之后腹痛难耐，没过多会儿，便、便没了啊！”那人涕泗横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这番模样倒是唬住了在场的一些人。
“这粥不会真有毒？”
“谁知道呢，反正我可不敢喝了。”
那几人正聊得火热，忽然，凑了过来一个人，压低声音说道：“我可听闻，那太子私吞赈灾粮饷，被皇上给废了，这江氏乃是太子未过门的妻子，今日在此施粥，怕并非出于好心，而是想替太子收买人心呐。”
另一人却觉得他说得不对：“既要替太子收买人心，那为何又要下毒？”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人比了一个招手的动作，随后，几个人迅速聚拢，脑袋凑到一块儿，叽叽咕咕地交谈起来。
只见那人嘴巴不停开合，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人群里，有个人率先把碗里的粥倒掉。旁人瞧见这一幕，纷纷效仿，紧跟着将自己碗里的粥也倒了。
江婉卿倒是一点都不慌，这才第一日，这些人便这样按耐不住，那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
她手持一碗粥，当着众人的面一饮而尽，而后高声说道：“诸位，这粥是今日卯时当着大家的面煮制而出，这粥里有没有下毒，我想，各位看得比我更明白，我若存心害人，暗中使些手段便是，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呢。”
“是啊，太子殿下与江家七小姐是大善之人，像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人，若贵人真起了杀心，有的是法子，何苦这般大费周章。”
“我都排队领了两婉，要是有毒，我这会儿早毒发身亡了。”
“不管那么多了，就算是死，我也要做个饱死鬼。”
……
队伍重新恢复秩序，那人察觉到情况不妙，企图趁着混乱的人流蒙混出去，他刚一转身，便迎面撞上了早已经隐匿在人群中的阿三等人。
“我家小姐有请，走一趟吧。”
那人一听，顿时慌了神，双手乱摆，连连哀求：“哎哎，官爷，我是冤枉的啊！小的一向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任何违法乱纪之事。”
阿三眉头一皱，不耐烦地说道：“是不是冤枉，可不是你说了算，来啊，把他带走！”
……
南砚清掀着帘子，朝外瞥去，只见粥棚前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情形被挡得严严实实，不过从人群的间隙中，仍能瞧见一抹白色身影。
她们二人一早便乘上马车前往皇庄，谁料途中被一群流民挡住了去路，反倒让她们瞧了一出好戏。
周宓樊瞥了一眼扒着窗的南砚清，语带揶揄道：“你与其花这功夫在这儿偷看，倒不如下去帮她。”
她摇头:“她能解决。”
周宓樊瞧她那入了迷的模样，于是，他掀开车帷问车夫“这车何时能走？”
车夫回话:“恐怕得等上一会了，这流民不散去，这车子便走不了。”
周宓樊叹气:“既如此，那便稍等片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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