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沈情猛然惊醒,木青莳缩在他身边,手腕还在他手中,他触电一般松开了手,只见青色的指印丑陋地印在那截玉白的腕子上,那人漆黑的发丝散在背后,毫无防备。
他看着那片指印,心中浮现出一些他自己也讲不清的冲动。
师尊这样谪仙一般的人,似乎本来就该被他牢牢掌控住的。
该死!
他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极大,直接扯到了腹部的伤口,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痛了一下。
木青莳只感觉梦里有人在他耳边狠狠鼓掌,他睁开眼,发现沈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沈情,”木青莳皱着眉扶了扶额角,感到一阵眩晕,但还是站起身来,“你……”
眼前的模糊散去,身旁的少年瞳仁黢黑,下颌紧绷,手撑在床上,脸白的像纸,上面还有清晰的掌印,与他目光相接的时候逃似的低下了头。
木青莳不解,上下打量了沈情一下,开口道:“沈……”
“师尊!”沈情直接打断,他明显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掀起身上的薄被,几乎是从塌上摔下来跪倒在木青莳脚下,“师尊,弟子有愧,但弟子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半魔之身,不敢恳求师尊原谅,只求师尊……”
沈情急切地说着,攥着木青莳衣摆的指尖发白,他抬起头,眼圈已然红透,强忍着泪水,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狮子,“能亲手了结我!”
木青莳越听越离谱,他腹部余痛未消本就心情烦乱,这下更是头大如牛,道:“沈情,你是我的弟子,谁敢了结你?你做过坏事吗?没有任何人能了结你,我也不行!”
木青莳将他搀扶起来,“半魔、元丹……这些都不算问题,我是你的师尊,我会帮你想办法。”
沈情咬住嘴唇,将头转了过去,只给木青莳留下了一个清癯的侧脸。
什么元丹什么半魔,他自打心底不在乎这些。
只是……不止这些,还有很多事情。他不敢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在梦里,在那种现实与幻觉交界的地方,他无数次的杀死过木青莳,也无数次被木青莳抛弃。
梦中的那些恨意、无助、绝望,让他心中恐惧。
在那里,他无法控制自己,只能像个木偶一样跟着这具驱壳来回动作。
探到木青莳那空荡荡的丹田时,他的心里像是怒火燃尽了最后一根稻草,是大仇得报的畅快,却不知为何又空落落的难以言说。
那感觉熟悉又陌生。
所有的一切,亦真亦假,亦梦亦幻,仿佛他曾真的这样做过,可睁开眼,却是木青莳那张淡然如玉的脸,时而关心,亦多有爱护。
他自小拜入暮苍山,师尊的爱护和夸奖似乎全部给了师兄乘戟。小时候木青莳待他冷淡时,他拼了命想得到木青莳认可,与师兄争,与仙门同辈们比,万事都想做到最好,却也屡屡难得那人青眼,日复一日反倒变成一种痴念。
后来木青莳待他好了,这种痴念又慢慢变成一种难以言说的旖念。
他颜色浅淡的唇,他微阖的杏目,他握剑时修长的手,他转身时飘散在风中的草木清香……
他只在乎师尊如何看他。
见沈情还是一副郁郁的颜色,木青莳拍拍他单薄的肩膀,“下个月千品楼会开,我们去千品楼找蜃楼阁主,据说他通晓天下之事,说不定会有解决的法子。”
木青莳将他扶回榻上,安慰道:“当务之急,先将你身上的伤养好。”
他抬起他的下巴,指尖划过他脖颈处魔尊留下的淤痕。
还好只是一些皮外伤。
木青莳松了口气,指尖上缠上一抹银色的荧光,细细拂过那乌青的印子,冰冷的指尖划过温热的脖颈,淤痕褪去,显露出原本的肤色。
沈情感到从背后爬上一丝战栗,那人微凉的手刷釉一般的轻点过自己的皮肤,他轻轻皱着眉,是熟悉又遥远的样子。
木青莳一动一静间,就有草木的幽香从身上若有似无地散出来,伴着暖阳轻飘飘的拂过沈情的鼻尖。
“好了。”
木青莳拂袖起身留下一个背光的影子,晨曦笼在他身后,为他描了一圈暖融融的边,仿若整个春日都在他的背后。
沈情的伤口又麻麻地疼起来。
*
蜃楼阁主,蜃楼阁主!
木青莳念叨着,在凌尘台的仓库里左翻右找,忙得团团转。
据传蜃楼阁主通晓天下事,亦网罗天下珍宝,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东西,必以同等价值的物品与之交换才行。
按理来说,木青莳这样的仙门宗师,应该多少有些宝贝法器什么的。
但是原主这仓库里……怎么全是些破烂儿呃啊啊啊!
屋子里的东西被东一件西一件扔得到处都是,木箱们左右参差,摆放得乱七八糟,与岚尘仙尊平时正儿八经的画风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别说宝贝,连一个钢镚都没有。
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小箱子被一块绣着花纹的绢布包裹着放在最高的架子上。
木青莳满心欢喜地爬上去将小箱子珍而重之地打开——
哈哈,是空的!
忽然角落闪过一道寒光。木青莳将一把暗红色的环刀从角落的杂物里抽了出来。
那环刀通体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色,其上布满了灰尘,锋刃处却仍旧闪着凶光,木青莳拿着它,本能的感到一种不适。
这种不适在他将刀柄擦净,辨认出上面的文字后真相大白了。
弑、仙。
这是魔尊的弑仙刃。
十年前在桃花坛,仙门曾与魔门有过一次大规模的争斗,当时的木青莳,也就是原主
——在桃花坛与魔尊打了三天三夜,最终守住了仙门的尊严,将魔门打回了魔域,并且夺下了魔尊的神兵——弑仙刃。
这把弑仙刃就作为仙门胜利的荣耀带回了暮苍山保管在木青莳的手中,没想到竟被这样随意丢在了仓库里。
魔尊知道了嘴不知道会不会被气歪。
他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手中兵刃却猛地亮起红光,灼伤了他的手,木青莳一惊,乾坤袋已出手,将兵刃收了进去。
疼痛却骤然涌上他胸口,晕倒之前木青莳只来得及翻了个白眼:我知道我这次闭关期未满,可不至于每天都犯病吧!又来,又来!
*
“师尊……”
声音穿过混沌,模糊地传来。
木青莳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想看看是谁,可是眼睛却无法睁开,视野里只有一片黑暗。
救护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感觉到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上担架,血从身体里争先恐后地流出来,有一把刀正斜插在他的腹部,很疼,很冷……
对,想起来了,这是他见义勇为死掉的那天。
温度随着生命一起流失,耳中只剩下嗡鸣,紧接着,疼痛消失了,所有的声音也都消失了。
在灭绝五感的黑暗中,只剩下自己是真实的。
一阵钻心的刺痛突然袭来,他猛地睁开了眼。
痛感拧搅着灵魂吞噬着他,身体难受得快要裂开。
他的手指已经痛得僵硬,无法撑起自己,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这里不是凌尘台,四周都黑漆漆的,只有一轮诡异的月,明亮苍白。
像是幻境。
忍一忍,这痛很快就会过去,很多次了,都是这样过去的,没事没事,都会好。
木青莳一边咬着唇,一边在心里宽慰自己。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轻轻的,十分缓慢。
他心中一动,挣扎着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男孩向他走来,粉雕玉琢般的脸蛋上血迹斑斑。
不知为何,漆黑的一片,只有那男孩是明亮的,整个人散发着暖融融的光辉。
木青莳没有见过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却十分肯定这是小时候的沈情,就像他本就应知道。
小沈情在木青莳面前站定,俯视着他,那眼神却是不属于孩童的犀利和痛苦,掺杂着不解的愤怒。
木青莳从未在孩子脸上看到过这么复杂的感情,那是不可能属于孩童的感情和目光,他在这注视下莫名的有些瑟缩,他挣扎着撑起身体,仰头望向沈情。
沈情直视着他的眼睛,质问道:“师尊为何没有听娘亲的话保护我?”
你的娘亲?
木青莳被问住了,他迎着沈情的目光,那目光像是刀子一样,让他的灵魂感到一种刺痛。
可他完全不懂,也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我没有。
见他不言,那孩子眼中怒意更甚,眼睛却红了,再次咬牙问道:“师尊为何如此待我?”
木青莳想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他的身体不听控制,只是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疼痛更是窜至四肢百骸,让他不由自主簌簌地发着抖。
他看着沈情不知该如何解释,不知不觉中泪流了满脸。
木青莳:我流泪了,我为什么流泪,我不该流泪……
为什么,这么难过?
“啪嗒——”
不属一人的两滴泪水一同砸在地上,小小的沈情低下头,似是委屈到了极点,哀切地哽咽道——
“师尊为何,要辜负我?”
跨过惊讶和疑惑,从心底涌上一股莫大的悲伤瞬间淹没了木青莳,那悲伤既苍凉又遥远,沉闷且压抑,钝钝地磨着他的心。
“不是的……”
像是有本能在驱动,他开口想要否认,声音却已经破碎地几乎无法形成音节,只发出一些嘶嘶呵呵的气声。
沈情定定地看着他,完全属于成年人侵略性的眼神从一双孩子的瞳孔中直射出来。
别这样看着我……
木青莳在这目光下无处遁形,脑海中的弦倏地一下绷断了。
他恐慌起来,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几乎停滞,逃避一般的闭上了眼。
半晌,沈情轻笑一声,似乎无比满意他惊恐的反应。
一只手抚上那张被泪水湿润的脸,木青莳惊得掀起眼帘。
眼前的沈情已然长成了少年的模样。
他的手在他柔顺的发间流连,动作轻柔,像是轻抚着上等的丝绸,眼底却是渗人的杀意。
丝绸是没有生命的,沈情像是在把玩一个死物。
四目相对,恨意不减。
木青莳呆呆地想,是啊,他本就是这样恨他。
少年转过身,似乎不再想知道他的答案,一步步走进了黑暗里,单薄的背影落寞又孤独。
木青莳心中慌乱,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早已扑了出去,痛得失去知觉的手伸出去堪堪抓住了沈情的衣袖。
或者那根本不能叫抓住,只是用尽全力的虚虚握住罢了。明明一挣就开,可对方仍旧是停住了。
沈情回过头,是木青莳从未见过的已经长大后的样子,青年容貌昳丽,眸子是和琼炎宫中魔尊一样的暗红,仿佛在渗着血,里面隐着恨意和煞气,他微微一笑,还和少年时一样俊美,脸上泪痕还未干。
“师尊……木青莳,我在地狱里等你。”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合着脸上的泪痕,诡异又病态。他向后退着,缓缓地抽出自己的衣袖。
不……不!
木青莳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顶着寸骨寸断的痛,撑起了身子,站了起来。
“沈情!”
沈情停住了。
木青莳知道,隐在黑暗中沈情的眸子里,也曾淌着星河,纳着百川。
可如今却在恣睢中藏着不易察的悲伤寂寥。
眼前的身影越来越浅淡,慢慢变得透明起来,木青莳枯站着,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那个青年,他的身影渐渐消散了,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也消散在荒芜的岁月里。
“沈情!”
木青莳惊呼着醒来。
窗外天已黑了,月色斑驳,影影绰绰,门口的巨柳随风而动,木青莳感到自己脸上湿湿凉凉的。
梦里不知身是客,这代入感也太过强烈了,丝丝疼痛自心底生出,每一次都令他感到讶异。
木青莳摇摇头,把那些丧气摇出脑袋,苦笑着从地上爬起来。
原主喜静,性情清冷寡淡,因此凌尘台上鲜有人造访,他从晌午晕倒到天黑,无人察觉,这样的事不知道发生过了多少回,他自己也习惯了。
但还是忍不住感叹,这命真的太苦了,穿破书受大罪,以后还穿的话,能不能来个龙傲天男主当当。
走出仓库,拂面的晚风给他带来几分自在,不知不觉顺着小路走到了凌尘台后山的小山谷。
涧溪在其中流过,澄澈见底,水声潺潺在谷间传出回响。岸边有凉亭,与溪水交相辉映。
树木虽是不多也不密,但花却开了不少,大多吸收了灵气,在夜幕下泛出通透的幽光。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淡紫色的花朵娇柔淡雅,凑近了才能闻到一点点香味。他试着将灵气注入花蕊,小花原本幽幽的暗光骤然变亮,馥郁芬芳。
他摆弄着着那枝花,一会亮一会暗。吹着风,听着溪水流过的声音,沐着月色嗅到花香。
方才梦中产生的沉郁渐渐消散。
沈情闯进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仙人罕见的未着深色,而是穿了一件霜色的衣袍,单手擎花立在岸边,慵懒而随意的样子,却皎若远山清雪。
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一双杏目直直地扫过来。
沈情僵在了原地,仿佛血肉之躯,此刻都变成了枯树朽木。
江山风月无限,人间大道三千,而他心之所向,早已明了。
“师尊,千品楼,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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