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上学期刚开学没多久,杨修德又来找他,这次话说得更加直白。
“丰老师是年轻一辈教师中的翘楚,教学业务方面的能力自不必多言。不过,为人师表,‘德’字为先,若是无德,则不配为师。”
闻言,丰平章面无波澜,眼神也很是淡漠。
杨修德一直关注着他的神情,看到他如此反应,也不言语,似乎是在意料之内,淡然一笑,继续道:“年轻教师跟学生走得近些,想拉近师生关系,本也无可厚非。”他顿了顿,一双精明的眼睛射出些许寒光,“可若失了分寸,落人口实,那就得不偿失了。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若是这谣言就是事实呢?丰老师大学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
杨修德语气平淡,带着身居高位的从容和老成。
听到“大学事迹”,丰平章警铃大作,顷刻间绷直了身体。
他的大学生活跟大多数人一样,上课,吃饭,打游戏,谈恋爱,参加社团......而他,以上事情都做过,恋爱也谈过,只是对方不是女生,而是男生。
高中时,丰平章就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
可那时候忙于学习,根本无暇他想。后来上了大学,时间宽裕许多,也让他更加清楚了自己的取向......
大一的时候在汉服社认识了一位大四学长,因着经常举行活动,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识,等两人确定关系,学长却毕业出国了,异地恋不到半年,对方就提出分手......再次得知消息,是对方和一个女孩子的婚讯......
情感有时候真是个脆弱的东西,抵不过时间,抵不过距离......
也许是做贼心虚,也许是想起的往事——毕竟付出过真情实感,心中有所触动,丰平章敛了眸子,微微颤动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不知杨修德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不过想想也是,以他的势力,查这个根本不难。
杨修德把丰平章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很快又恢复正常,他只当没看到对方情态,继续下猛药:“我听闻令堂一直有意给你安排相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若是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永远不会喜欢女孩,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丰母一直给丰平章安排相亲,能拒绝的都拒绝了,实在拒绝不了,那就去走个过场。后面也不会再联系对方。反正他不可能害了人家女孩子。
不知为何,他从没有在丰母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取向,但他总感觉对方知道点什么似的......
丰平章陡然抬眸凝着对方,眼中寒意如有实质,似乎要凝结成霜。他就算再蠢,也不会听不出来杨修德言下之意。
他没有时间去纠结杨修德为何知道这么多,默了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冷冷道:“我的私事,不劳烦杨局费心。”
原以为对方听了这话会生气,哪知他不怒反笑。可明明嘴上是笑着的,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说的话也想是淬了剧毒的匕首,一次次扎到丰平章的心上。
“难道你真就不在乎这份工作吗?如果你不在乎,我可以成全你。也会让令堂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看到丰平章面色白了几分,杨修德冷笑一声,眼中掠过一丝厌恶,像是在看什么恶心的垃圾,却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其他老师知道自己身边有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会怎样?”说到后面,言辞愈发刻薄,直接点名道姓,“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难道也不在乎小盛的名声?你想下地狱,难不成还要拉着小盛一起?老师喜欢自己的学生,还是同性恋,没有师德师风,恶心至极,简直就是畜生不如!”
面上血色倏然褪去,明明还是夏末,外面气温很高,可丰平章却如坠冰窟,似乎置身万年寒冰中,全身的血液忽然凝固,呼吸也在这一刻停止,他双拳紧握,骨节泛白,掌心几乎要被指甲戳烂。
心事被**裸地戳穿,他从未像现在这么难堪——更准确一点说是惶恐和不安。
诚然,这个难堪或许是他自找的,从他动心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虽然杨修德的话很难听,但不是没有道理。
一口一个“小盛”的喊着,到底是不是真心为史松盛好,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丰平章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史松盛。
他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不能不为史松盛考虑。
小县城的人大多思想保守,对于同性恋,没有那么大的容忍度......
其实丰平章还有一层担心。
当初大学那段感情,两人随着对方的毕业而渐行渐远。如今,史松盛也是到了毕业一年......况且两人还相差七岁,史松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等他上了大学,见过外面的世界......人,总是会变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三学业压力太重,史松盛似乎一直没察觉到自己对他的疏远,直到他来找自己跟他合照。
少年满脸笑意,眼眸明亮,像是盛满了璀璨的星辰,校服上那股淡淡的洗衣粉香,似乎是掺了别的什么东西,在无形中撩拨着丰平章,他喉结滚动,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就让他——再自私一次吧。
......
拍照地方是史松盛选的,把教室当成背景。
两人并肩而立,身后就是教室。
如此,一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少年,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在教学楼前——准确来说是他们一楼教室窗户外侧,留下了彼此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合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史松盛双手垂在身侧,里面的手背好几次碰到丰平章的手,动作很轻,若是换做别人,他真不一定能注意到。
可即使他现在注意到了又能怎样?丰平章暗暗自嘲一笑,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蓝校服,白衬衫,高中的最后,就这样被定格下来。
毕业照都拍了,那距离毕业还远么?
高考前最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当高考最后一场的结束铃声响起,少年们便是真正的毕业了......
考场外面,宽阔的马路两旁梧桐成荫,也许是蝉儿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场考试,高中三年即将走到终点,它们叫得更加卖力,像是战场上激昂的鼓点。
一些家长在树荫下,或站或坐,等着自家孩子,更多的家长则是顶着烈阳,耐着高温在陪考,手里印着广告的扇子飞速煽动,时不时踮着脚伸着脖子往紧闭的大门里面瞅,翘首以盼,激动紧张有之,忐忑不安有之,仿佛坐在考场的是他似的。
有的家长还准备了花束,有的家长甚至还拉了横幅,上书“预祝某某某高考夺魁”......
考场大门缓缓开启,考生们冲出校门去寻找那个等待自己的人。
史松盛独自从考场出来,步伐不紧不慢,面色无悲无喜。周围的喧嚣热闹仿佛都和他无关,他被隔绝在那个世界之外,没有人来接他,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小盛......”一道变得些许陌生的女声传来。
史松盛循声望去,李文娟站在他前面不远处,手里举着一把太阳伞,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却昭示着她的疲惫,一年未见,她又憔悴了很多。
高三一年,史松盛办理了留校。
平常的假期顶多两天,他就留在了学校。至于寒假,也不过一星期,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他已经有一年没见李文娟了,当然史革新也是如此。
对于这两个人,史松盛自认为心里已经没多少情感了,自己的心肠磨砺得足够坚硬,可是当听到那声“小盛”,当看到李文娟也和其他家长一样站在外面等自己,那一刻,他的心酸酸涨涨的,筑起的心理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内心深处一直是渴望温暖、渴望亲情的,只不过一直压抑着自己不去想罢了。
高三这一年,每天做不完的试卷也很好的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这一刻,学习的巨石从心中移走,那压在巨石之下的东西,自然就暴露了出来。
李文娟带着史松盛去了一家餐厅吃晚饭。
由于时间较平日的饭点儿还早些,是以店里并没有太多顾客。
吃饭伊始,李文娟还像一个慈善的母亲,不断给史松盛夹菜。
在旁人看来,就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
然而她嘴上是笑着的,但眼中却装着事,总是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史松盛的神色。
在给他夹完一道菜后,李文娟放下筷子,面上掠过一丝忐忑,很快恢复正常,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目光扫过史松盛,缓缓开口:“小盛,我跟你爸离婚了。”
史松盛嘴里正嚼着食物,闻言动作一顿,突然就感觉不到口中饭菜的滋味,像是失去了味觉。
他微微垂着眼,似乎是盯着桌上的饭菜,但实际上什么都没看。
虽然这个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可当亲耳听李文娟说出来,还是忍不住难受,心脏似是被狠狠攥住,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大网一般,套住他的心,逐渐收拢,心脏被挤压得要爆裂开来。
艰难地咽下饭菜,味同嚼蜡,沉默半晌,史松盛终于开口,声音却低沉得不像话:“我知道了,所以呢?”
他依旧垂眸,没去看李文娟。
“高考填报志愿,我希望你能选一个远点的学校......”李文娟声音也低了下来,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说完之后又像是急于解释似的,声音大了点儿,语速快了点儿:“我不是要赶你走,你放心,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我都会给你的......至于原因,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其实原因很简单,杨修德找她,想认回史松盛。但她早就决定好了,她当年犯的错,不能再继续下去,是以没有答应杨修德。
可杨修德似乎并不打算这么放过她......
她已经和史革新离婚了,就算杨修德找也不会再找他,至于小盛,自然是走得越远越好,远离是非漩涡,最好永远不回来......
史松盛自然不知道李文娟心中所想,当她说完那句话,他就只有一个念头——现在连母亲都不要他了......
嘴里一阵泛苦,像是一粒药片在口中化开。
史松盛眼眶微热,他缓缓抬眼,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艰涩问出一句话:
“我是你和史革新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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